阿寄的水路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记者蒋慎敏/文詹程开/音频一明代冯梦龙的《三言》,作为古代白话短篇小说创作的高峰之一,其中所涉的故事和人物广泛,从齐景公宋太祖,到伯牙子期、李白包拯,而更多的,还是来自民间的形象。比如刚烈的杜十娘、卖油郎秦重、商人蒋兴哥等等,还有那位五十多岁才开始经商的徐老仆阿寄。阿寄的故事,发生在淳安。故事中的阿寄因家贫无力殡葬死去的双亲,便卖身在徐家为奴仆。阿寄“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但对主子行事的不到之处,常常干预,老主人尚能理解他、谅解他,大儿子和二儿子却认为他“不达时务”。徐家老主人死后不久,三儿子亦病故,撇下了妻子颜氏和几个小儿女。老主人遗言不要分家,但是老大老二怕吃亏,便合谋分家。拣最差的一份财产分给了颜氏,并把年迈的阿寄,权作牛驴数也分了过去。阿寄见事不公,发愤帮助孤儿寡母,通过经商创业,独力给孤孀主母挣起一个天大的家事,终使老三家成了当地首富。而阿寄本人,在经商中吃苦耐劳,廉洁自律,不占一点便宜,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幼年时看《醒世恒言》中这篇《徐老仆义愤成家业》,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住了那句“天下无有不散筵席”,以及淳安县这个颇有特色的地名。及至年长,重新翻看这篇故事,却也越发品出不同滋味来。二正如文中结尾诗所写:“年老筋衰并马牛,千金置产出人头,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不义侯。”虽然更多赞扬的,是阿寄这份援救弱者和患难相助的精神,但因为对阿寄如何赚得“第一桶金”的细节详尽描述,让人惊讶这位种了几十年田的老农民竟然如此有商业头脑,对当时的商业环境也有了一份“实质的触感”。事实上,阿寄很可能不只是小说里的故事。阿寄的事迹,最早见于明代文学家田汝成的《田叔禾小集》中的《阿寄传》。这位嘉靖年间的进士,晚年绝意仕途后,遍访浙西名胜,“活动时间”上也与所记载的阿寄之事相差仿佛,甚至他还特意提到,听俞鸣和说,阿寄年老对徐氏族人还是很尊重。《明史》、《浙江通志》、《严州府志》也都将阿寄的事迹写入正史。《徐老朴义愤成家业》一文中的语言、环境,文中人物用词如“献世宝”、“吃死饭的”、“做事体”、“明早就行”、“折本”、“发利市”、“打发”等等,俱是淳安俚语,更是让阿寄的事迹显得生动真实。而文中阿寄的经商细节,更是如此。阿寄一开始是劝解了颜氏,颜氏“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二两银子”,作为启动资金。别看阿寄年纪已然大了,平日里“不达时务”,但他的经商理念核心却是灵活,他对颜氏说:“大凡经商,本钱多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理念虽灵活,但可供阿寄选择的却没那么多。嘉靖《淳安县志》是这样概述的:“淳为歙东乡,僻居山隅,幅员相距凡四百余里,甩皆高山峻岭环峙耸立,峰回路转,险阻难夷。而县治则倚山为城,临水为池。田赋则夏绢多,秋量少,民贫俗俭,文风日盛。”换句话说,淳安当时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据相当大的比例,但耕种面积少,粮产不高,本地消费力不足。对当时的阿寄来说,显然最佳的选择,是选择一种特产,对外进行销售。那么,选择哪种特产呢?阿寄这第一趟出门行商,除了一把雨伞、一双草鞋,“只得打个包儿,又做起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显然是不适合做需要运力的大宗买卖,阿寄离家后也是“一路思想”,最后想起,“闻得贩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又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阿寄的选择是漆。三随着南宋一朝对江南的开发,两浙的经济从宋代就非常繁荣,商业市场分工和商品化程度不断提高,浙江各地开始出现各自的地方产业。明代王士性,这位万历年间的进士,在其《广志绎》中曾记载当时浙江各郡邑所出的特长:“湖之丝,嘉之绢,绍之茶之酒,宁之海错,处之磁,严之漆,衙之橘,温之漆器,金之酒,皆以地得名。”淳安所在的严州,特产是漆。这里的漆,指的是天然漆,有生、熟之分。浙江的天然漆,主要来源于“太湖小木”和“浙皖小木”两大树种,产量较高,质地较好。严州出产的漆粘膜坚韧,附着力强,色泽光亮,品质细,赞曰“严漆清如油,清光照人头,搅动琥珀色,提引钓鱼钩”,当时在江南一带颇有知名度,有“严州漆、徽州木”之说。这也是因为严州一地“山多地瘠”,“谷食不足,仰给他州”的缘故,淳安百姓一向从事一些农副业的生产,“更蒸茶割漆,培山林以要懋迁之利”(嘉靖《淳安县志》),通过茶叶、漆和林木贸易所得来弥补粮食生产的不足。本地粮产不足,又有山货特产,也使得淳安这个崇山之中的世外之地,在特定历史时期,反而具备一定程度的商业吸引力,和地理、经济优势。别看淳安在崇山之中,有与世隔绝之感,早在宋代时,严州就开始成为两浙重要的山货输出地。当时淳安的云程市(旧属仁寿乡下辖,属于“草市”,即小规模的乡村集市和商业点,承担农村初级市场的功能),便已经“其水陆达杭、越、衢、建,凡舟车日夜之所奔走”(方逢辰《蛟峰集》)。像规模相对较大的镇一级农村中心市场,如威坪镇,更是“民物繁夥,有漆楮杉材之饶,富商巨贾多往来”(《宋史》)。阿寄来到这个处于深山中的采漆牙行,所看到的景象,已然“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购得漆后,来到新安江口,阿寄觉得“杭州离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雇船直到苏州,三天就卖个干净,“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个对合有余”。四阿寄的这第一桶金中,水路的影响至关重要。淳安虽“地限僻邑,路出通衢,为两浙之咽喉”,却是入皖通赣的水陆孔道,随着徽商、龙游商的兴起,新安江水路逐渐兴盛,淳安也成为这条黄金水路上的重要一站。当时的徽商中,流行“路程歌”,将经商途经的地名编成口诀,以便外出行商者记忆。比如这首《水路捷要歌》:首自鱼梁坝,百里至街口。八十淳安县,茶园六十走。九十严州府,桐庐八十守。八五富阳县,九四垅江口。徽州至杭州,水路六百有。《水程捷要歌》被附录于“徽州府由严州至杭州水路程”,商人们在徽州歙县的渔梁坝搭船,途经街口、淳安、严州、桐庐、富阳,到钱塘江后取道运河北上。由于徽、衢、严都处丘陵山地,陆行不便,水路就成了商旅出门的主要途径。虽然冯梦龙并未详细提及,但想必阿寄也是由这条水路,到杭州再至苏州。由安徽歙县的南大门街口,沿新安江东下,沿途险滩迭出,湍流驰激,进入浙江的第一个市镇,便是淳安威坪。威坪是淳安建县立郡的肇始地,《三国志》载:建安十三年(年),东吴大将贺齐击山越,平黟歙,在此建始新县立新都郡。威坪古镇临江傍水而立,依新安江而兴。因正处于新安江中游,上接安徽屯溪,杭金衢的商品运往皖南,安徽的山货运至沪杭,都要途经威坪。屯溪来的木筏在此停靠歇脚,威坪地区需要的沪杭商品在此卸货,本地的特产如茶叶薪炭等在此装运,码头上桅樯林立,行舟鳞次,船工、搬运工、商家纷至,人声鼎沸,十分繁闹,曾有“浙皖重镇古威坪,商贾辐辏物华新”之说。镇上纵横的前、后、横、下四条主要街道上,街道正中全以茶园青石铺就,下设排水道,两侧铺设大小均等的鹅卵石团,每块青石斜对角故意留有微小间隙,人或车马行走,便会发出声响,有盗匪进镇时,这就是最自然的报警声音。但临江而建,自然也面临着水患的风险。到清代,威坪镇西新安江大水冲道,威坪人胡当然“恐坏街道,胡出己资,运大石叠之,袤延数十丈,沿溪行道峻险,又倡建围墙”(清《续纂淳安县志》),形成了高高的石堤,堤坝上又筑有石围墙,主街的头中尾部分别建有沿江岸斜铺的上百级石阶,逶迤通至水埠码头的壮观景象。街道两侧,店铺并肩,商号相望,店号匾额,招牌广告,茶楼酒肆,满街摊贩。民居和商铺建筑一般都是两层,街巷采光亮堂,带有徽派风格的粉墙黛瓦、马头墙翘檐高昂。万历年间《续修严州府志》对威坪的描述是:“惟是徽人杂处,舟车往来,生意凑集,亦称闹市。”这几乎是淳安当时商贸集中之地的代表写照,许多徽州商人也从此在淳安落地生根。如上文提到的威坪人胡当然,就是徽州迁来的客商后人。五有趣的是,阿寄所涉及的商业买卖领域,也和徽商一脉相承。无论是生漆木料,还是粮食生意,都是徽商所涉及的主要领域。阿寄在苏州卖了漆,赚了第一桶金后,担心一个人坐船回去带着银子反而不安全,便琢磨着“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他“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于是“又赚十多两银子”。乾隆曾说:“浙西一带地方所产之米,不足供本地食米之半,全藉江西、湖广客贩米船,由苏州一路接济。”无论是淳安,还是严州、徽州,都是米粮不足之地。正是许许多多和阿寄一样的商人的努力,才形成了一个完善的粮食流通市场体系,即便遭遇荒年,米价一时腾高,也“不逾数时,米价辄渐平”(明顾起元《客座赘语》)。阿寄凭着一趟趟辛苦地行商,“十年之外,家私巨富”,“门庭热闹,牛马成群,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兴头”。然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阿寄居住的锦沙村,那个唐代崔颢曾写下《发锦沙村》的美丽村落,在清乾隆年间在一场洪灾中被彻底毁去;淳城在乾隆九年、民国二十年、屡次遭遇大规模洪灾……正是为了结束这一切,淳安人付出极大的勇气和代价,淳城、狮城、威坪、茶园、港口等等,俱是“千年古镇沉湖底”,新安江水电站建成后,不仅为电网调峰、调频做出了重大贡献,更是避免和减轻了下游30万亩农田的洪涝灾害。而新生的淳安,以“百丈高楼映水中”的姿态,呈现出新的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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