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褐灰的石梯,一步一回头,爬上斜坡中间那块有大青石的平台。我已经确认过了,停在码头那只船上没有爸爸妈妈。
踩着旁边的小青石,费劲地往上爬。一只鞋子在用力的时候,掉落地上。我趴着大青石边沿往下看,没有滚到山坡下。松了口气,这是我唯一的一双鞋了。
爸爸妈妈再不来,就没有鞋穿了。说好的过几天来看我,怎么就不算话呢。这都五十二天,我伸手描摹着石头上的刻痕。
再数一遍,叹口气,还是那么多。每天都数好几遍,哪里就能多一天呢。
阿水叔说,等我数到六十天,爸爸妈妈就会来了。还有很久啊,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我算了好久也没算清楚。
遗憾地放下手指,看来比我的手指加脚趾多。等我长大吧,可能就能算出来了呢。
我拿着瓦片,在最新那道刻痕下,耐心地再刻一道痕。青石太坚硬了,用出了吃奶的劲,才划了一道浅浅的石头原色的痕迹。
捏住瓦片的食指和拇指中间,被压了两道深深的红痕,有点破皮。血丝慢慢地渗出来,凝结成小颗的血珠。滚落在青石上,再往低的一边流去。
风从江上吹来,带着秋天的寒意。瑟缩了一下,使劲把裤脚往下拉,想把那只赤脚藏起来。
可是我长高了呀,盖不住脚踝。袜子的后脚底跑脚心了。拉一拉勉强可以包住脚,一走路就又缩到脚心去。我总是走一走,停下来拔一下,它总磕我的脚。
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阿水叔说那声音沉闷得很,可我喜欢。做梦都听到汽笛响起,爸爸妈妈在船上。起床的时候才发现是梦,沮丧了好半晌。
“妞妞,看来今天还是没有等到。不要急,过几天就来了。”阿水叔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捡起地上的鞋,帮我穿上。
我看着他的鱼篓,摸摸他的鱼竿。每天这个时候,他就要去江边钓鱼。等到太阳大了,就回家去。
阿水叔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两个煮番薯。拿出一个,帮我撕皮,留下尾巴不撕,方便我拿。
可真香啊,我舒服得像有鱼吃的小猫,眯着眼吃得香甜。早上在寄养的春婶家喝了半碗粥,早没有了。
阿水叔以前当过兵,不知道怎么残废的。一条腿没有了,装了一只假的。我觉得对他没影响,看他都是笑呵呵的。
阿水叔抱我下来,拎着鱼篓走在前面,一步一步下石梯。走得有些困难,我扶着他假肢那边。走到江边,满头大汗。
阿水叔忙着弄蚯蚓,截成小段,挂鱼钩上骗鱼过来吃。可怜的鱼,不知道那是诱饵。我看着有点恶心,和往常一样,往爸爸妈妈来的方向走去。
拔了一根狗尾草,沿着江边这条小路,溜溜哒哒往前走。每一次我都往前面走得更远。
阿水叔说过: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有很多高楼大厦的地方,江上横着雄伟的大桥,还有一个大码头。那就是我的家了。
那我一直走,今天可以到家吧。我摸摸口袋里剩下的番薯,有了信心。小路右边是江水。小路左边是大白菜,偶尔还能看到没收的南瓜。
菜地里零零散散一些橘子树,桃子树,梨树。有的果子热热闹闹挂着,有的就孤零零几只。有被鸟吃过的桃子,剩下一半在树上晃晃悠悠。
有妇女跺脚,捡起泥块打过去。“唿”地一声,群鸟惊起。转眼飞到横过江面的电线杆子上,转头对着妇女不满地喳喳叫。抗议她的粗暴。
桃子的甜香一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咬着手指,乌溜溜的眼,往最热闹那棵树,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个老婆婆摘了两个橘子,一个桃子,一个梨。找了个小袋子装好,拿过来给我。
转头对儿媳妇说:“这是哪家的孩子,一个小人儿在江边走,大人也不管。”
妇女打量我片刻,皱着眉头疑惑的说:“看她的穿着,像城里的孩子。附近哪家有城里的亲戚来了吧。”
婆婆帮我拂掉身上的野草和泥土,蹲下来问我:“妞妞,你家在哪里?爸爸妈妈呢?”
我指着路前方很远的地方:“我家在有很多高楼大厦的地方,那里有雄伟的大桥,还有码头。爸爸妈妈在那里。”
告别婆婆,我继续往前走。那条路很长,没有尽头。江水缓缓地往前流,时不时打个小漩涡,带着落叶溜溜的转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每一次转过弯,都以为会看到那座桥,可是没有。也没有高楼和码头。
腿没有力气,脚很疼。我找了江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来。脱下鞋子,脚后跟被鞋咬出了血,和袜子粘在一起。
脚底热乎乎,把脚和袜子一起泡江里。受伤的地方疼得我哇哇大哭。江边没有人,脚边一群很小的鱼,被我的哭声惊吓,潜入水下不见了。
有大船从前面的江面经过。我怔怔地看着,那是我回家的方向。它去的是不是我家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我热切起来,对着大船呼喊招手,想让它带我回家。
可是我哭得声音哑了。呼喊声被江风吹散,消失在江面。失望地看着它远去,渐渐与远处的青山流水融在一起。
天黑了,风吹得我又冷又饿,肚子咕咕叫起来。婆婆送的水果被我在走路的时候吃掉了。
抽抽搭搭抹着眼泪,掏出仅剩的番薯。没舍得撕皮,囫囵着吃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
肚子里有了点东西,睡意上来。蜷缩在石头上,迷迷糊糊睡过去。心里想着:等我睡一会儿,就起来回家。
这一觉睡睡醒醒,睡了很久。醒的时候也是混混沌沌,半睡半醒。有一次醒来看到手背上有管子。又一次醒来发现管子移到脚背上。中间一直有隐隐约约的哭声和吵闹声。
就像现在,好像是妈妈和外婆的声音。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很沉重,不肯配合。
妈妈压抑的哭声和说话声:“不管了,我要带她回去。你看看她的样子,那么小,那么弱。走了几十公里去找我们,脚底全是水泡。睡在江边的石头上,随便一个翻身就掉进江里。要不是那天得到阿水的消息,赶到及时。这一场病也能要她的命。她要是没了,我也活不了。妈,我们带她回去吧!”
好一会儿没说话,两个人都在哭。妈妈扑在外婆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好像累积了很多眼泪要一次哭够。
外婆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在哽咽:“带回去怎么办?现在超生查得这么严。一旦被发现,你和女婿的工作就会被除掉。一家大小可都指着你们俩。女婿这次出差三个月,等回来后,要升所长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要给他添乱。再忍忍吧。”
……
等我清新过来,已是五日后。只有妈妈在我床边,爸爸出差了,外婆提前回去照顾哥哥。
妈妈陪了我两天,总是抱着我不撒手。晚上也不睡觉,总在病床边看着我。好像一眨眼,我就会不见了。
这个水做的女人,一说话就红眼睛,还告诉我说:这边风沙真大,可能是江边的沙子进眼睛了。
我有些可怜她,这么大了还说假话。明明晚上抱着我,咬着被子,压着声音,哭得被子湿了一大片。
我还是好心点,不要揭穿她了吧。反正我找到她了,哪怕就能陪我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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