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陈若鱼故事号，作者是我，经号主允许发到我自己的号上。
01
从小，石头就认定，柳叶会是自己的妻子。
柳叶5岁就进了石家的门，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娘用一点粮食就把她从一对逃难的夫妻手里领回来了，给未来的儿子做老婆，这样的女孩子，在当地很多，他们那叫做等郎妹。
柳叶进门不到一年，石头就出生了。
家里人手不够，大姐已经出嫁，二姐要帮忙干农活，带他便成了柳叶的事。
石头天生腿脚不好，小时候右腿使不上力，出门时总要柳叶背着他。
村里的小孩见了就嘲笑他们，说他们是小媳妇背着瘸老公。
通常这时，柳叶都会凶狠地瞪着他们。可越是瞪，他们笑得越开心。
有一次他们笑得狠了，不光说石头瘸，还说他是个软脚虾。
柳叶气红了眼，抄起地上的大青石追着他们打，追出了两里地。从此再无人敢当面笑石头，谁见了他俩都会绕道走。
石头觉得这样正好，他和柳叶两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
柳叶常常背着他，漫山遍野到处疯跑。跑累了两人肚子咕咕叫，柳叶就把他放在一边，然后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给他打牙祭。
他坐在野地里望天，白云高远，山风轻柔，树叶哗哗作响。
那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
02
石头12岁那年，父亲生了一场重病，后来病虽然好了，却只能勉强自理，干不了什么活。
那时候二姐已经远嫁，少了一个劳动力，石头又是这样的身体，家里活计几乎都落在了母亲和柳叶身上。
柳叶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家里家外忙得像陀螺。石头不忍见家人如此辛苦，便总想着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替他们分担。
一天，他在灶台前煮饭，不小心没站稳，跌进了锅里。当时锅里正在煮粥，石头的手被烫掉了一层皮。
那是农忙的季节，柳叶不仅要忙田里的活，回来还得收拾家务，给石头换药擦洗。柳叶本就瘦，那段时间更是熬得只剩一把骨头。
石头心里愧疚：难道自己只能当个残废，拖累家人吗？他不想！
于是，等到伤好了，石头便偷偷搭村里人的牛车到县里，找到堂叔，央求他收自己做学徒。
堂叔在县城当账房，多的是人抢着当他学徒。堂叔可怜他残疾，有心给他一条活路，便让石头留下来。石头很珍惜这个机会，认真做事，丝毫不敢松懈。
自从去了县里，石头很少回家，一开始是没钱，后来是做上了手，店里生意忙，他脱不开身。
爹让他好好做事，别丢了堂叔的人，家里不用他操心，大姐搬到邻村住了，常常打发她儿子福生过来帮忙。石头放下了心，便安心在县城做事。
时间一年年地过，石头一转眼16岁了，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某天，他突然想回去看看。
柳叶站在门口等他回来。
石头这才猛然发现，柳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笑眼弯弯，身段柔软，就像春风里款摆的一株嫩柳。
石头话也不会讲了，眼睛也不知往哪看!只知道脑海里排山倒海的喜悦。
03
后来，石头隔三差五就要跑回家。
每次回去，他都会买一些吃的回家，那时他还不懂怎么讨好一个女人，在他贫瘠的想象里，好吃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想把最好的给她。
但柳叶孝顺，什么好东西都让爹娘和他先吃，剩下的便送去大姐家，她总推说自己不爱吃这些。
石头觉得沮丧，他老是买不到她喜欢的东西。
过了段时间，老板的儿子准备结婚，他一起去采买聘礼，看他们给新媳妇买了许多首饰，还听见他们说，没有女人不爱首饰的。
石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他攒了两个月的薪水，去县城最大的金店买了一副金耳环，然后连夜奔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傻笑，他想着柳叶，戴上它一定很好看，他不知道柳叶会作何反应，但总该是高兴的，石头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山路上月色清凉，石头心头却揣着一团火，他嫌自己腿脚太慢，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柳叶身旁。
他到家已是半夜，全家都已经睡下了。他拍开家门时，爹娘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急得连声追问他。
可石头只是摆摆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耳环，捧到柳叶面前。
爹娘对视一眼，娘笑着骂他：“臭小子，真是大了，懂得疼媳妇了！”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柳叶垂着头，没人看清她的表情。
爹娘开始张罗起他们的婚事，石头那阵子走路都带风，他更加卖力地做事，他想让柳叶吃得白胖胖，穿得美美的，以后添许多孩子，他作为一个丈夫，要多攒点钱养家。
东家见他做事勤快，给了他一匹红绸缎，说是送他的新婚贺礼。
石头从未见过那样好的料子，又滑又软，像是裁了天边的晚霞，他迫不及待要给柳叶献宝。
正好他也有段时间没回去了，第二天天未亮，石头便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再后来的那段记忆，石头一直不愿回忆。
04
石头看见他们，是在回村路上的竹林里。
天还蒙蒙亮，树梢上一轮残月如钩。石头原本在专心赶路，但路旁的树枝勾住了缎子。他担心刮坏了，便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解开。
山风吹来一阵低语，他好奇地抬头，一眼就看见了柳叶那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以及她身边的福生。
柳叶正踮起脚，轻吻了一下福生的脸颊。
石头的脑袋“轰”地一下变成空白，绸缎滚进了路边的草丛里，沾上了露水和尘泥，他没有心思管这些，只是站在那里发愣。
两人回头见到他，顿时白了脸。他们急慌慌地走到石头面前跪下，哭着求石头原谅。
石头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脑子里嗡嗡乱响，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石头好半天才回神，他看见柳叶蓬着头，泪水糊了满脸。
似乎有谁攥紧了他的心脏，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哑着嗓子问：“你真的不想嫁我？”
柳叶别过脸不说话，嘴唇发抖。
福生用力朝他磕了几个响头：“石头，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我喜欢柳叶，柳叶也喜欢我，我把家里的钱全给你，不够我出海去南洋挣，你再娶过别的女人，求求你把柳叶让给我！”
福生不住地磕头，撞得地面“咚咚”直响。
柳叶突然生了勇气，她扯着他的裤管：“石头，你就成全我们吧！我去给人帮佣，我去绣花，我可以挣钱帮你娶媳妇，我会管你一辈子！但是，我想嫁给福生！”
石头垂眼看她，柳叶单薄的身子在料峭寒风里不住颤抖，脸颊瘦得凹下去，更显得一双眼大而幽深。
石头最喜欢她的一双笑眼，而今那双眼正汪着泪，凄楚地看着他。
石头突然心软了，从小到大，眼前这个女孩子护着他，照顾他，这么多年，没过过一天轻松的日子，他一个瘸子，注定会拖累她的吧，而今有个正常人愿意给她依靠……
想到这里，他突然灰了心。
山间露重，石头的衣裳不知何时被露水打湿了，晨风一吹，凉入骨髓。
石头苦笑一声：“我会跟爹娘讲。”
说罢他转身回准备回县城，可刚走几步，他又转回来，捡起路旁的绸缎，塞到柳叶怀里，闷闷地说：“给你的。”
05
石头回到县城后，给家里写了信，说他不想和柳叶结婚了。
爹接到信，火烧火燎地赶到县城，一见他就劈头盖脸地打：“柳叶哪点不好你不要她，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石头任他打骂，梗着脖子不说话：他哪会不想娶柳叶？他想得心都痛了！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可是柳叶心里没他，她喜欢的是福生。他希望柳叶总是开开心心的，哪怕，她开心不是因为他。
石头这副倔驴样气坏了爹，爹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爹回去后的第六天，娘突然来县城找他，她说爹把柳叶打了个半死关起来了，家里现在一团乱。娘让他赶紧回去。
石头吓了一跳，立刻回了村。
路上，娘告诉了他事情原委：原来爹回去的第二天，福生跟大姐提出要娶柳叶。
大姐气得要命，当然不许。柳叶是等郎妹，早就许给了石头做老婆，算起辈分来，还是福生的舅妈。大姐一家把福生看管起来，然后立刻给爹妈报信。
爹妈气得不行，爹抄起扁担将柳叶一顿好打，关了起来。
06
石头刚到家，就碰见爹端着碗气冲冲地站在柴房门口叫骂：“死妮子，你不吃不喝吓唬谁呢？！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家亏待过你没有？石头亏待过你没有！真是个白眼狼！”
石头啥也顾不上，开了锁，柳叶正抱着腿坐在地上发呆：她更瘦了，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在外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像个松垮垮的面口袋，胡乱罩在身上，她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听见开门声，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像是一截枯木，了无生机。
石头的心仿佛浸在了柠檬水里，酸得发苦：“我就那么差？你宁死也不肯嫁我？”
好半晌，柳叶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很好，可是福生他不一样……”
石头很想问问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动了动嘴，终究是没问。
问也是自取其辱，他本就残疾，而福生四肢健全。
两人一时无话，石头又站了一会，实在是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大姐也回来了。大姐和爹娘商议：隔壁村正好有人要去南洋，他们打算送福生去南洋谋生，彻底断了两人的念想。
大姐拍着他的手安慰他：“我知道你喜欢柳叶，但也不能太惯着她。你放心，柳叶总归是你媳妇，我不会让福生做出那样的丑事，别看他们现在好得分不开，等过几年，你和柳叶把孩子一生，她的心也就定了。”
石头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他虽然很想柳叶嫁他，可是那样，柳叶会开心吗？
比起娶她，他更希望她开心。
当天晚上，石头瞪着帐子顶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他心里有了个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大姐家找了福生。
07
十天后是端午，石头去镇子上买了许多酒菜，叫上大姐一家，说要一起吃顿饭。
席间，石头一直劝酒，众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没人敢拦他，倒是陪他喝了不少。
众人喝到深夜，石头见大家都醉得差不多了，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把柳叶放了出来。
他说：“柳叶，你走吧，福生在外头等你！”
他早就和福生商量好了，他想办法把众人灌醉，福生找机会逃出来，接上柳叶去市里的火车站，石头早就托人买好了去北平的车票。
柳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石头，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石头喉咙发硬，他闭上眼胡乱挥手：“快走快走，迟了就走不了了！”
柳叶转身，像只轻盈的野鹿，一下子就融进了门外无边的夜色里。
石头怔怔地看着门口，他想着如今这年岁兵荒马乱的，柳叶这一走，天南海北路途遥遥。
或许此生，他都没法见到柳叶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他转身准备回房休息。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好觉，就是操心着这事，现在送走了柳叶，他终于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
可还没等他走回房间，一阵浓重的疲倦感就席卷而来，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但石头的苦心注定是白费了，柳叶压根没走成。
石头昏过去没多久，他爹和姐夫就醒了，他们发现柳叶不见，立刻追了上去。
柳叶和福生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夜晚两人乱走，竟然迷了路。被众人追上，扭送回来。
这回，连石头都被关了起来，爹对石头是恨铁不成钢：“没用的怂包，咱家的香火就要断送在你手上！你瘸着一条腿，没了柳叶，我去哪再给你找个老婆？！”
两家人将他们三个看得死死的，他们没有再寻到逃跑的机会。大姐说，她绑也要把福生绑上船。
08
福生登船去南洋的那天，柳叶在卧房里解下裤腰带上吊了。幸亏娘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人是救回来了，但从那之后，柳叶的脑子就有点不灵光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娘见她这样，整日里长吁短叹：“早知如此，不如干脆成全了她和福生。”
爹嘴上硬气，说柳叶是自作自受，但有一回，柳叶犯糊涂扔掉了爹的大烟袋，爹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望着她偷偷抹眼泪。
爹娘本想让石头和柳叶生个孩子，但石头说什么也不愿意。
他说，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碰柳叶一根手指头。
爹娘拗不过石头，只好随他去。后来爹娘相继染病，娘先走的，临终前，她握着石头的手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柳叶，你们也没个后代，以后老了……”
话未说完，娘就咽了气。没过两天，爹也走了，爹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望望柳叶又望望石头，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石头没有再找过女人，他带着柳叶天南海北地闯荡。
那时到处战火纷飞，福生远在南洋，早就没了音讯。
多年后，石头从路边捡回了一个女婴。可能是婴儿激发了柳叶隐藏的母性，她竟然神奇地一天天好转了。
柳叶再也没有提起过福生，那时候她也四十多了，一心一意地跟石头过起了日子。
他们就像一对最平凡的夫妇，相伴相依，只可惜一直没能怀个孩子。
后来时间过得飞快，养女长大了嫁人了，他们也老了。
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石头和柳叶已经很老了，他们坐在院里晒太阳，她睡着了，之后再也没醒来。
弥留之际，他听见她叫了一声，福生。
然后，柳叶沟壑丛生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娇羞。
石头的眼睛模糊了，她到最后也没能爱上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福生。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柳叶还是少女，正踮起脚轻吻着心上人。
这一辈子，好也罢，坏也罢，终究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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