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严士元
刘长卿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一直以来，都把长卿当作了中唐的诗人，然而看他年纪，却比杜甫还要大着几岁。
千年的烟火，轻寒淡漠。如今，长卿的确切生时已难考订，只知道大约在年的前后。那时天下最是富庶，盛世康平，年少的他，应亦是过着锦马貂裘的轻狂岁月。年齿渐增，便去长安漫游，考取功名。长卿是有真才华的男子，青衣白马，掩不住的俊彦风流。只是，他太不会挑时候，不早不晚，偏偏在开元十四年中了进士，还没放榜，安禄山的铁骑便踏碎了中原的锦绣江山。
年，肃宗即位，长卿到苏州长洲去做县尉，只是不久，被人诬陷，锒铛入狱，直到安史之乱平定，肃宗大赦天下，方才获释。年近半百，却始终抱定兼济天下的心念，纵是沉沦下僚，亦不肯就此江湖逍遥，五湖泛舟。
十数年的宦海沉浮，终不得志，只怪他清才冠世，颇凌浮俗。
长卿和当时颇负盛名的女诗人李季兰素来交好，畅谈诗文，席间言笑无忌。长卿有阴重之疾，俗称疝气，要用布兜托起阴囊，方可减少痛楚。季兰得知，一次宴会席上，她拿渊明的“山气日夕佳”来玩笑，长卿亦是才思敏捷的人，答曰“众鸟欣有托”。这句亦是渊明的诗句，如此取笑虽然恶俗，却亦可见出心怀的磊落放浪。性刚多忤，世道谄媚，怎能不令人悉怨？
俗世中难寻自己，所以，多向方外中求，灵澈上人应是其中极好的一个吧，情真意切，写出诗来，亦是闲淡幽远：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竹林苍苍，是离去的颜色，钟声杳杳，是分别的声音。夕阳洒了一地，上人脚着芒鞋，身背蓑笠，沿着西去的青石路，独自归去青山，愈走愈远，渐至隐没在目光尽头。
这首《别严士元》，同是送人离去，情感却不是那般的幽深闲逸。
阖闾城，即是苏州古城，阖闾元年（公元前年），吴王命伍子胥在吴（今苏州古城区）“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建新都阖闾大城。
在一个春天的午后，长卿在江边偶然和严士元相遇，江南水国春寒不定，阴晴反复。在江边独步，定是心中寂寥沉重，排遣不掉，虽是霎时雨、霎时晴，却还是甘冒雨淋的风险，出来闲步散心。然而，万没料到，竟然能与相别多日的故人，不期而遇。故人相见，自然各自欢喜不尽，促膝长谈，说彼平生。乱世中的相逢，更多了几分感动与欣慰。只是这欣慰太过短促，还没来得及珍重，便又要离去。长卿和士元于岸边携手徘徊，几番流连。
刚刚稍晴的天色，又阴沉了下去，紧紧压着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窒息得人喘不过气来，是要为故人的离别增悲助恸。长卿胸怀毕竟傥荡，虽经战乱困顿，却仍不失往日的清朗疏旷，境由心生，少游眼中细如愁的无边丝雨和轻似梦的自在落花，在长卿这里别是一番境界天地。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如同没有至深至痛的伤心之处，就写不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哀彻骨一样，没有至闲至淡的淡薄情味，绝写不出这般闲雅的诗句来。
这两句诗，是工笔的白描，观察入微，下笔精细。两人在席地谈天之时，飘来一阵轻寒细雨，雨丝细密，想仔细观看，却无法分辨，然而，衣衫上分明觉得微微湿润。草木近水，花红先放，细雨微茫中，洒落几片，似轻轻跌落的蝴蝶，在泥土上漾漾一吻，听不到一丝的声响。
丝雨涓如锦帛，淡若流萤，飘灵逸动，漫舞轻姗。顷刻之间，心头沁入一股浓浓凉意，直将悒郁烦躁的心野浸润，滋生出自然安恬的翅翼。雾霭氤氲，好似记忆中缥缈如烟的红尘往事，在绚幻潆洄的烟雨江南渐次铺染。
曾经弹落指尖的悲欢岁月，韶华寂寂，逝水逐流；曾经舞动于眼前的芳菲年华，情殇梦袅，泄晕长空，恰似这听取无声的闲花委地。几番春暮，泪眼离合。人生只不过白驹过隙，刹那芬芳，尘埃便即已定。而唯一无法改变的，便是那顾影重堪的古道残樘，在飘摇的风雨中洗涤得更加澄澈明静。
故人似挽留不住的逝水流年，终于还是起身告辞。长卿送至岸边，眷恋不舍，眼睁睁地看着解缆起帆，一叶孤舟起伏于斜阳波涛里，渐渐远去。孤帆远影碧空尽，剩下的只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后面一句，点出严士元所去之地，已不是跟前的景致。想象中，万里之外的湖南，应是绿野平川了。他心中应该也是安慰着故人，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川野上靡靡蔼蔼的碧草，是长卿留恋的殷勤情意。
那湖南虽是春机满眼，终究不是安心的处所，要不然，长卿自己被贬长沙，路经贾谊的故宅，为何要牢骚满腹？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在一个寂厉深秋，长卿第二次贬谪来到长沙，不由想起汉时的贾谊，就算天子器重，夜半虚前席，仍不免沦落长沙、抑郁而终的宿命。此时的长卿，已是年近花甲，犹然侘傺失意，生活惊惶不安，怎不暗自悲苦？
吊古悼亡的诗词，有几个真的心存古人或故人？他伤的多是自己，不过是处心积虑地用逝去的人来做掩饰罢了！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苏杭水乡，真是人间仙境，故人啊，你为何还非要离了此去，着一叶孤舟，不辞辛苦，飘摇到天涯万里之外？想必你也是极不情愿的吧，是王命的不可违抗，是仕途的无力挣扎。
草绿湖南，带去万里情思，亦不过是对远去故人的安慰，和太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更显得委婉含蓄，需人仔细揣摩。
临去之时，记起了王昌龄的诗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故人此去，定也能遇见曾经的旧相识吧，王昌龄一片冰心，始终长在，而自己，半世蹭蹬，若是他们问起别后境况，又该拿什么言语搪塞？
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何等痛楚，何等悲酸，心中早已懊悔无极了吧！
唐代，贞观四年（年）规定，八品九品官员的官服是青色的。上元元年又规定，八品官员服深青，九品官员服浅青。
为这一袭青袍，为这微末官职，耽搁了几许年华，误过了几多红颜？本该抽身而去，乐得山林快活，只是心中委实不甘，不甘空负高才，一事无成，不甘平生就这般的憔悴难堪，再无畅怀适意的可能。
因为不甘，所以隐忍，直忍到再没有不甘的那天，才算功德圆满，收场落幕。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故人一点点远去，直至再寻不出一斑身影，如湿衣看不见的丝雨。夕阳西下，如闲花落地，细听无声。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zz/583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