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故事#
大荒旧闻录·赴汤记作者:关文杰
天黑了有一会了,连日的阴雨,让北大荒的深秋显得格外肃杀。虽然刚过了中秋节没几天,天黑后温度早过了零度了。此刻的营区,除了呼呼的寒风声之外,显得很是安静,劳累了一天的知青们早钻进被窝歇着去了。此时的火炕上是最温暖的了。
好像是十点吧,紧急集合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凄厉的号声,令人毛骨悚然,人立马激灵下坐起来了(顺便说一句,生生的号吹得那是真好,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如今的他号是吹不动了,改跳舞了,依然是那么投入)。
很久没在夜里吹紧急集合号了,这是怎么了?
爬出暖和的被窝,我迷迷糊糊地向连部跑去。一打听才知道,还真出事了,我连的水库——红旗八库垮坝了。
说起红旗八库,那是我们眼看着修起来的,也是我连“著名的风景名胜”。
红旗八库在我连王八盖子地上边东侧、青石山下。水库不大,但是在干旱的西片,能有这样一片水域,也是很难得的。我们几个哥们一有时间就到那里去游泳,划船。近处芦苇丛丛,水草丰茂,远处群山环绕,绿树掩映,天上白云飘飘,水里小鱼梭巡。偶尔几只水鸟掠过水面,还有几分水乡味道。我们的破船吱嘎吱嘎地晃悠着,大有泛舟北海的感觉。
水库的西侧与山地接壤,也是山水入库的主要通道。经过几年的冲刷,竟然还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沙洲,百十平米的沙滩,足够我和京京等在此翻跟头,打把式,就当是北戴河海滩了,玩起来那是相当开心的。
八连的老曹还以水库为题,写了歌词,竟然找到我国著名的作曲家给谱了曲。曲调轻松优美,歌词通俗好记,唱起来朗朗上口。这首《我连栽上了浅水藕》,使红旗八库名噪一时。多年后,这首歌曲的手稿还在国家博物馆保存着呢,成了馆藏文物了。
修这个水库起因主要还是为了种水稻,为此还调来了个朝鲜族水稻技术员吉吉。据说他是团里文股长的亲戚,很有权势,所以他在八连也是自由得很,满嘴跑火车的四处吹牛。
吉吉海量,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也因酒丧命,年纪不大便奔了黄泉路,这里就不说了。
我跟着吉吉种过水稻,尽管我从未种过水田,但是我看他的水平也是稀松二五眼。朝鲜族以种水稻见长,但不是每个朝鲜族人都会种水稻,吉吉就不会。
果然,赵连长千辛万苦买来的8吨稻种,秋后连稻壳算上,还没装满八麻袋。稻粒瘪瘪的碾不出一粒米,气得连长没办法。吉吉解释说全因为“水库离山近,稻田离水库近,水脖子短,流出得水温度低,所以水稻不结籽。”
咱也不知道真假,反正是八吨稻种是饶进去了。要知道,在北大荒我们一年只能吃一次大米饭,那八吨大米得够我们吃多少顿米饭啊,可惜了了。
我连的水稻事业也就此打住,至今不种水稻,皆由此出。
那晚紧急集合号一响,号声就是命令,八连战士倾巢而出,冲向水库。我眼神不大好,那时还不戴眼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水库跑去。
“你他妈的干吗去呀,还不赶快回去准备点御寒的汤水?”迎头碰上的连长这是急了,平时他和我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也是,还是赶紧找炊事班的人做加班饭去吧。”我掉头往回跑。
赶紧的叫了王宪英班长,召集齐了英英、华华、梅梅、老作一干人等,大家一商量,也没啥好御寒的吃食,就做热汤面吧,放上点辣椒,估计这鬼天气,抢险的人得冻个好歹的。
和面、压面、擀面、洗菜——北大荒啥事都大。就说这压面吧,可不是十几二十斤的面,动不动就是几袋面,二三百斤。这么多面要想揉匀了那可难了。于是就发明利用杠杆原理压面,一个碗口粗的大木杠子,还有个鼓肚,那是压面地方。然后一头套在巨大案板上的铁环上,一个人飞身跳起压住面团,一个人不断翻动面团。
大面团在杠子反复的碾压下,很快服帖了。如此做出的馒头很是好吃。压面的人也很优雅,有点杂技演员的感觉,在厨房里上下翻飞。我挺喜欢压面的,好玩。
那天半夜,就在我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跳水堵窟窿的弟兄已经冻得没孩子样了,尤以京京为重。连长让我们马上送姜汤去。
姜汤不值什么钱,可是我们这个连队食堂哪有姜和红糖呀?没办法,只能用辣椒煮了点酱油汤送了过去。汽油桶改装的菜桶用棉被包上,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热汤呀。
后来听说,那几个下水的弟兄要不是那几碗辣椒酱油水下肚,估计小命就要交待了。京京后来私下说和我说,那天冻得,连命根都摸不到了,他还以为给冻掉了呢。如今在美国的他,估计再看见哪个水库跑水,他是不会再冲进冰水里堵窟窿去了,真要是把命根冻掉……不过也没关系了,人家孩子都老大了。
这是后话。
面条擀好了,两口大锅冒着热气,平时舍不得用的油,今天也撒开用,葱花辣椒一下锅,香气马上飘了出来。我正张罗着给陆续回来的抢险战友们盛面,忽然一辆北京吉普开着大灯,直眉瞪眼地冲食堂开了过来。
我还没明白咋回事,一个急刹车,跳下来俩半大小子,挎着铁把冲锋枪,分列两边。一看眼熟,是团部警通排的,他们个个面部表情严肃。随后车上下来一个年纪大的现役军人。
参谋长来了。
参谋长是三号首长。虽说是三号,但给我的印象他很厉害,说一不二的。
参谋长铁青个脸,怒气冲冲走进大食堂。参谋长是老革命,派头很大,脾气也大,但是爱兵如子,特别是女战士。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六团姚参谋长。
“你是一连之长呀,”参谋长拍着桌子,冲着闻讯跑来的赵连长大声训斥“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不知道?你一句话是地动山摇呀。大坝垮了你事先没预感吗?为什么不及时检查?为什么不赶紧汇报?为什么不……”
记不得说了多少个“为什么”,连长可惨了。
我们连长是个比较温和的人,那年也就二十几岁,也不是军人出身,没见过这阵势。只见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蓝棉袄、本来就有点罗圈腿的他,越发地站不直了,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参谋长的问话。
看着连长挨训的样子,我也觉得有点冤。连日的秋雨,使本该结束的秋收大大地延期了。泥泞和寒冷使全连战士人困马乏,谁还注意那比一泡尿多不了多少水的水库呀?再说了,水库本也是归团部有关专业水利部门整体规划和管理的,平时查险、除险也归他们管呀。就算失察疏忽啥的那也是团部有关部门的责任,八连最多是协助不够呗。
退一万步说,水库下游是我连的大草甸子,绵延几十里地,都是塔头墩子,烂水塘,啥也没有,就算水下来也造不成啥伤害呀?
想到这,也是为了给连长解解围,我端上一盘月饼——对了,那天也是中秋刚过不久,食堂还剩下几块月饼,别的啥也没有。
“不吃!”没想到,参谋长的怒气还没消,边说边伸手打翻了盘子,月饼滚了一地。多亏那时十六团的月饼是出奇的硬,才没摔碎。那可是我们连每人两块定量里挤出来的呀,我心疼呀。
很多年后和赵连长说到此事,他还不领情,说“根本就不该给他月饼吃。”
后来才知道,那天雨得大了点,冲坏了溢洪道,减力池也因为年久失修——也许建的时候水泥标号就差点意思,一下塌了一半,出了点险情。
要是有经验的话,多少推几车土堆上,待雨停了再维修也无大碍。咱们兵团战士不是实在吗,“险情就是命令”,呼啦啦跳进去好几位,那英雄主义的壮举,真是感人,好在有惊无险。
不知道姚参谋长要是亲自到现场,看到那样的场面,是不是还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水火无情呀,你这半个皇上是要负责任地。”他老人家后来连口水也没喝(我们连食堂还真没开水预备),摔上车门,北京吉普发出一阵轰鸣,夜色中大灯雪亮绝尘而去。
我再见到姚参谋长,已经是兵团开公审大会的时候了,会后直接拉走了。
几大锅面条吃完了,人们满头大汗地回宿舍了,夜色重新笼罩着八连,营区又恢复了平静。
抢险中还出了个小插曲,在冲坏的堤坝里,发现了个巨大的泥鳅洞,里边有成千上万的泥鳅。现在看那是高蛋白,可在鲫鱼、莲子、草鱼才毛八分一斤的年代,谁吃它呀?也没人会吃泥鳅。
可是我们连炊事班的老杨头,那可是高手。他原来是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高某的私人厨子,天津翠花楼掌柜的,北京饭店业务主任,大约就是行政主厨。后因贪污了多万块钱(旧币,合新币块钱),在北大荒劳改。刑满后因林副主席一号命令,无法回京,就在北大荒就业,直到埋在那里。这是题外话。
当时老杨头找了俩干净的汽油桶,把泥鳅装进去,倒上盐和酱油,放上葱和辣椒。一夜之后,那泥鳅各个吐得干干净净的。老杨头叫人倒上面粉,一裹一炸,那可真是美味了,全连将士个个可劲造。
八连人大约从未这么敞开吃过一回鱼,尽管是泥鳅。
我是一口没吃,脑袋里总是那黑黑的、无数的泥鳅在盐水里翻滚挣扎的样子。
作者:关文杰
来源:老知青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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