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沙坪老桥,沿河的土桥街间或还有吊脚楼的痕迹,十字路口的砖房和其他乡镇的格局没有什么不同。偶尔有几家简陋的餐馆,炉灶摆在门口招徕生意。
沙坪镇紧靠乌云界山麓,北依沅水,毗邻安化。沙坪又名靴坪,其实是同一个叫法,是因为翻越乌云界来此安生立命的安化客口音不同而已。沙坪在年前的岁月里是一片闭塞的乌云界山麓,古树参天,巨藤缠绕,华南虎饮水澄溪的荒芜之地。明洪武年间(年)民避兵祸流徙如此,开荒耕种,始有人烟。
有支逃亡流徙的队伍里隐藏着一群身份特殊的人,属于朱姓皇室的某一支,他们逃遁于更远的深山藏匿,驻荒野高山以保存血脉。乌云界里朱龙山头,有一些蛛丝马迹也许可以让你产生一些与王裔有关的联想。安化梅山蛮逃避朝廷开化,荆楚人躲避瘟疫,陆续汇集澄溪流经的这片沃土。梅山文化与湘楚文化在这个隐秘之境碰撞和共融。间或有一丝皇家气息浸润其间,在高远的深山秘境闪烁着神秘的点点灯火。盘龙虎踞之地,加之异族交会,注定会让原本荒野的静谧之地闪耀惊世的光芒。偏远的山水间,胶合着民族往来的种种,瑶汉交恶、冲突、暗涌、妥协、对峙渊源千言万语。乌云界这座神秘的大山最终以它巨大的体量容纳了一切,融合与冲突在这里迸射出新的生存方式和独特的文化图腾。
散于这片土地上的各种遗迹,令今人怀想。沙坪或者说靴坪,因群山围绕交通闭塞,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世隔绝。火耕水耨、不见盈亏、焚膏继晷。
偏远乡村的历史在两百年前某一天,因一片茶叶偶然敲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惊艳了整个世界。原生古茶树群落,神秘独特的工艺,从澄溪到沅江,从沅江到长江汉口,湖红工夫沙坪茶在东南亚、俄罗斯备受青睐。国内茶商蜂拥而至,澄溪河畔堂口林立,商贾云集。在很长的时间里,偏僻的沙坪被世人称为“小南京”。抗日常德会战时期,常德行政公署曾转移至此。
从现存的同德堂遗址,老街江西会馆万寿宫残留的高大的风火墙可以想象昔日的繁华。同德堂遗址幽深安静,有几幢民国时期的青砖瓦房还在。几颗百年梧桐花满枝头,满地落英,灿烂而沧桑。八角亭下立着一块“同德堂”三字石碑。时过百年,两江总督陶澍回乡省亲时留下的墨宝,苍劲的楷体依然彰显当日雄风。当然,住在这些老建筑里的并非都是原来主人的后代。我问门口的老先生贵姓。半天才听到一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天外的回音:姓——张,原国营沙坪国营茶厂下岗的职工。
刘家大院大门紧闭,从门框上刻的楹联看来,这家祖上似乎做过秀才。主人刘和佳迎我进屋,偌大的院落只有他一人住,但他属于他的也只有两间房。大院分别为其他子孙继承,他们早已背井离乡或是在城里买了新房。虽都为秀才后人,血脉也已扩散开来,心不能齐,各家牛棚鸡舍林立,大院无法得到修葺,任由腐朽坍塌。只有和佳的两间房里有一些烟火的气息,他是这一带的兽医,管着着大山里家禽的健康。穿行于大山中间,待在大院里时间也不多。带青瓦的院墙有大火烧过的痕迹。野菊花就开在废墟上,花丛中掩映着青石镶制的辗轨。老屋按清朝的律法要高过平常百姓的房子很多,窗足有十几米高,墙头垂下的藤蔓遮住了半个窗户。岁月磨去了门墙上那些曾经华丽的雕刻,格上的图案看得人心里既喜悦又惆怅。
漫步老街,原本该在脚下的青石板已不知去向,偶尔会发现一块青石在黄土路面上露出一角,参差不齐的吊脚楼相互簇拥着向某个方向倾斜,间或有一件现代砖混结构的楼房突兀其间,很是刺眼。朱家老宅已满目沧桑尽显破败,雕梁画栋,油彩斑驳。
老街很静,有老人在深邃的房间里摆弄家什物件,古宅器物,在老人的拾缀里折射出岁月的斑痕。有老人倚靠在门槛上打瞌睡,下午的阳光柔软而慵懒。小孩在门在弄堂里玩耍,橡皮筋是最容易见到的玩具。在这里不容易见到年轻力壮的中年人,他们都进山劳作或下海打工去了,积攒了钱就在外面买房或拆掉老屋建新房。拆掉这些上百年的老木屋也许会让人觉得可惜,但是对于祖祖辈辈都住在这早已破败的老屋的主人而言,谁又不希望换一个结实漂亮的新住所呢?不同的生存状况,屋内和屋外的人,看待生活往往会有明显的差别。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按照我们的审美去生活着,去成为风景的道具?
沙坪老街不可避免地被时光改变,在迅猛的现代科技的进程中,轰轰向前的历史不会在这片已经模糊的小镇刻意停留。一个已经看似平常的小镇,那些曾经的辉煌已是昨日华年。在河滩的石砾里,在田间,在废弃的建筑里依然能找到雕刻精美的石像石碑,这些散落的碎片也许能够解读沙坪古镇的前世今生。客商早已离开,水运码头再也找不到一块落脚的青石,澄溪依旧清冽却已无法行船。沙坪红茶,那张曾经震撼世界的名片再次隐匿于莽莽群山,任随岁月漫漶。倘若有一天古镇被重新恢复原貌,无疑是一件幸事,湖红工艺——沙坪红茶必定是最强劲的历史文化链接。
小镇的对岸有一座明镜山,耸立在田野的中间,海拔不高,山顶有一座道馆,院落结构,中间有天井,正殿供奉着玉皇大帝、观音、财神诸菩萨。看上去已有些年月,有一名老道士常住,平日里香火冷清。瞭望四周,极目辽阔,远处竹海起伏,农舍俨然,良田如明镜一般在秋日的夕阳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这样的宝地注定是沙坪百姓的神祉所在。不同的血脉,远来的客商都在这个高处皈依自己的灵魂。
朱姓、罗姓、刘姓、肖姓已无法清晰地考证其源头,他们的血脉已经紧紧地镶嵌在乌云界这座大山根基里。故事已成传奇,随眼前流淌的澄溪消失在时光里,百姓故事从来无需典藏。一些习俗被流传下来,比如上元点灯,也就是每年农历正月15,暮色降临,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甚至在附近的田地里都要点燃蜡烛,门前燃放烟花炮竹。朱家大院的主人朱恒初老人如往年一样都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在堂前院后燃起蜡烛,祈求岁月安好,人丁兴旺。深邃的天穹下,群山环绕的沙坪小镇万千光亮、烟火弥漫。神秘中溢满平宁与庄重。
朱姓皇孙也好、梅瑶安化客、湘楚刘表后裔也罢,在乌云界庇佑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一度辉煌。战乱、商帮、仕宦、瘟疫、茶马远足,种种原因的迁徙,造就了这座偏远的村庄。世间有人的地方都一个样,人在遥远的异乡辛苦谋生,生儿育女,筑一间屋子栖身,造一座祠堂纪念先人,然后异乡就成了故乡,其实都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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