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义康百万庄园大的完全超出我想象,我和朋友两个人爬上爬下,穿宅过户,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勉强用脚步丈量完这座庄园。等我们走出庄园大门,已是正午。深秋的阳光虽不那么酷热,一样照的我大汗淋漓,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走两步就想坐下歇息。朋友的状态却是十分良好,丝毫看不出疲态。我打开手机地图,接下来要去的是杜甫陵园。图上显示距离并不是太远,大约三千米。但却有两个问题:其一,这里不通公交车;其二,这里地处偏僻,几乎没有出租车出没。那么选择只剩下一个,那便是徒步前往。若在平时,三千米徒步对于我来说是不算什么的,只是此时此刻,康百万庄园耗尽了我的力气,秋日暖阳晒干了我的兴致。看着这区区三千米,我不仅心生退意。朋友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也在竭尽全力的使用打车软件找车,可同样是徒劳无功。我变得有些焦躁不安,朋友在旁忙给我打气道:只有三公里而已,咱边走边聊,很快就能到的。见我还在犹豫,朋友接着说:都已经到这儿了,如若不去走走,难免会有遗憾,你说呢?这些话将我打动,我这才抖擞起精神,迈动双腿,随朋友一起,走向杜甫陵园。走过一条街道,发现已经身在市区外,接下来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坡度虽然不大,却一眼望不到终点。道路两旁是农家居所,零零散散,依山而建。大多以砖瓦建筑为主,偶尔能看到几个窑洞,也都是用来储藏物品的。路上除了我俩,并无别的行人,断续有山民骑着摩托或是开着农用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经过时,他们总会频频回头,可能是很少见到像我俩这样在山路上漫步的吧。我的情绪在朋友的谈笑中慢慢恢复,并开始享受这难得的下午时光。我们边走边畅谈往事,说到兴起处,总会爆发出欢笑,惹得几个路边农家人走出来看热闹。我们不知疲倦地走着,渐渐已来到邙岭上,人家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丰茂,路上的车更加罕见。拐过一个山环,便看到山路旁矗立一座松柏掩映的建筑,我们急忙走近前一看,是的,这里就是杜甫陵园。那一日并非周末或节假日,陵园却是大门紧闭,一把铁将军牢牢将我们的去路挡住。门口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的身影。我有些泄气,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可无法得其门而入,实在有些扫兴。朋友一边安抚我,一边走到大门一侧的传达室,然后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告诉我:有人,有人,有人卖票。我赶忙跑过去,透过昏暗的玻璃窗,看到里面坐着一位老大爷,刚才可能正在打瞌睡,被我朋友这一嗓子给惊醒了,正一脸的不悦和无奈。我不失时机递上钞票,笑意盈盈。老大爷则不耐烦的给我出票,然后摁动按钮,大铁门发出刺耳的喀喇喀喇声,缓缓露出一道缝隙。我和朋友心领神会,鱼贯而入,身后,大铁门在金属摩擦声中轰然关闭。陵园的设计十分简洁,一圈石灰砖墙围起来,大概两公顷左右的土地。主体建筑坐北朝南,依次是诗圣雕像、献殿、三圣墓。东西两厢配有诗圣碑林和几处亭台,然后便是苍松翠柏,以及各种各样的我叫不出来名的花草树木。所有建筑都以灰、白为主色调,简朴自然,不见一丝奢华之气。我不知道平日这里人流量如何,那天整个陵园只有我们两人,四周静悄悄的,我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和朋友相视会意,放慢脚步,放低声音,担心惊扰园中固有的宁静。我们来到诗圣雕像下,但见三米高的黑色大理石基座上,竖立着杜甫像,以白色花岗岩雕刻而成,目测高度在五米左右。诗圣还是那么瘦削,而且背还有些微驼,身体稍稍前倾,脸上皱纹堆垒,眼睛望着远方,眼神中隐隐可见苍凉、落寞、还有一丝丝希冀之光。这毫无疑问是老年杜甫,与杜甫故居和巩义市内的两座雕像截然不同。市内者大抵于《望岳》时所作,两手平直散开,睥睨天下,自然是“荡胸生成云”。故里者应为中年杜甫,眼神深邃高远,表情严肃凝重,仿佛正在为民间疾苦生灵涂炭而痛心疾首。而陵园里这座雕像,让人一看,便油然而生哀伤和怜悯。我好像看到一个迟暮的老人,得知自己时日无多,独自一人,背着双手踱步在深秋落日下,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他瘦弱佝偻的身躯,怒号的秋风吹打着他破碎残缺的信念。他抬起浑浊的眼眸,看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心中时时想起自己年青的时光,毕竟,那里才是他梦开始的地方。这些应该是杜甫晚年时期的心灵写照。公元年,严武去世,53岁的杜甫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也失去了家庭生活来源。无奈之下,他携带家眷离开生活了八年的成都,一路辗转,一年后到达夔州。此时的杜甫已经54岁,距离去世还有不到五年。在身边的不在身边的老友,如李白、严武等逐一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人再和他做同层次心灵上的交流。而他自己,颠沛流离半生,得到的不过是满身伤痛,消渴症、风湿、营养不良,这些疾病如恶魔般死缠着他,让他苦不堪言,夜不成寐。当初豪放的誓言和美好的理想,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面前,变得虚无缥缈。那么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请允许我回家,带着一身疲惫和贫病,带着一生的负累和酸辛,即使故乡也不能改变什么,至少,到那里,我心安稳。朋友见我站在诗圣雕像前发愣,就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咱们继续往前走吧。献殿的大门紧闭,我猜想可能是只有群体性祭拜时才会开启。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些大殿内陈设,只有几张条凳。想看的再清楚些,无奈浑浊的窗户阻挡着视线,我始终无法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是诗圣故意为之吧!我在想,是他不想就那么被世人看清楚。走过献殿,陵园最北面,并排有三座坟茔,自西向东,分别葬着杜甫和他的两个儿子——杜宗文、杜宗武,后人称之为“三圣墓”。杜甫的墓最大,青石砖围成的圆形基座,上面是封土堆,土堆上种植着古树。墓前立着康熙帝和乾隆帝御笔亲书的墓碑,如今这墓碑已成为文物,用玻璃板严密的保护起来。仔细观察,应该是有人勤为看护,整座墓显得利落整齐,并没有荒凉破败的样子。所以我想杜甫的决定是对的。公元年,杜甫一颗思乡之心再也无法安放,遂离开夔州,乘船顺江而下,向湖广进发,准备从那里北上,回到巩县。这条路线应该是他设计好的,或者可以说他漂泊一生过程中,唯一主动选择的路线。水路平稳,速度也比旱路快一些。自己所剩时日无多,这把老骨头还是尽早放回老家的好。只是老天总爱和他过不去。他选择的这条路最终没能如他所愿,走到湖北境内,写完《登岳阳楼》之后,杜甫发现他出发时所带的微薄川资路费,此刻已消耗殆尽。其实在夔州那些日子,他也没攒下多少细软。他在湖北并无亲朋故交,身体虚弱,也不允许他像之前那样在街上摆摊卖药,赚取费用。看着家人面露饥色,杜甫只能改变路线,向南到湖南郴州投奔他的舅父。一叶扁舟,在潭州和衡州之间来回飘荡,无依无靠,无根无基。此时可以想象杜甫的心情,该是何等的无奈与悲凉。自己空有一腔热血,空有满腹学识,早已“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想着可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没想到就像一颗棋子,在命运这只无形大手的摆布下,被肆意安排。绕着大半个中国地图疲于奔命,即便到了风烛残年,仍然被这只大手来回捉弄,连叶落归根这个中国人最普遍最基本的要求,现在看来,都成为奢望。我的亲朋在哪里?可曾给我写过一封书信?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身老病,还有这只顺水漂流,不知终点何处的孤舟而已。念及此处,怎不让人“凭杆涕泗流”。潭州也并不安分,臧玠,这个人名,没有杜甫,恐怕不会有人知道,在潭州作乱,如惊弓之鸟的杜甫,只好再次改变计划,远离潭州。行至耒阳,上苍可能觉得对杜甫过于“仁厚”,于是天降暴雨,江水暴涨,耒阳成为一片泽国。杜甫无奈,只好停靠在驿站,等待洪水退去,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内一家人水米未沾唇,眼看一家人就要饿死在江上,耒阳县令听说杜甫到达此地,派出的寻人团队终于在茫茫一片洪水中找到了杜甫他们。县令老爷急忙送来牛肉和白酒,这才使得我们的诗圣免于被饿死。杜甫一家人饿了五天后,看到酒肉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吃相或许又是如何不雅?更有甚者,有人据此推断,杜甫是因为过量进食而死。还用了个文雅的词,叫“饫死”,说白了就是撑死,这实在让我难以接受,于是我便去翻看史书。《新唐书》、《旧唐书》对于杜甫之死的记载大致雷同,个人认为是前者抄袭后者。书上记载说杜甫在耒阳饿了几天,吃完县令送来的酒肉,不久便去世了。所以才有了什么叫饫死毒死等推测,而我又查阅了元稹为杜甫写的墓志铭,文中记载:“……扁舟于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据此推断,杜甫是在岳阳病逝,而并非殁于耒阳,更直接排除什么饫死毒死之说。至于新、旧唐书之记载,依我看,《旧唐书》编撰时为五代残唐,天下大乱,对前朝历史记载过于粗糙;而《新唐书》虽是宋代所编,但真宗后逐渐失去气节,且宋代对于杜甫的地位也无明确定位,很可能照抄旧唐书,不做甄别。故此,我始终坚定地相信,我们的诗圣不是饫死,更不是毒死,而是贫病交加而死。或许会有人为我的坚持觉得可笑,怎么死不是死呢?是啊!人生自古谁无死?只不过,我所想的,是让我们四处飘零大半生,饱受生活摧残折磨,临终还不能回到故土的诗圣,纵使万里悲秋,百年多病,艰难苦恨,穷困潦倒,却依然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能写出《三吏》与《三别》的诗圣,死的体面一些,仅此而已。洪水尚未完全退去,但疾病让杜甫自觉已不能多等。他离开耒阳,折回潭州,从那里取道岳阳。很快公元年的冬季到来了,杜甫所乘之舟,在湘江上一路飘荡,眼看就能到达岳阳,而我们的诗圣却再也坚持不住了。59岁,在唐代已属高龄。诸病缠身,贫困交加,心力交瘁的他,终于病死在船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天这个时候好像多少发了点善心,看到圣星殒落,它也忍不住悲从中来,低沉的风,夹杂着丝丝细雨,仿佛是在为杜甫垂泪,为杜甫忏悔。一时间,家人的哭声,在风雨之夜,传遍整条湘江,恰恰印证了那句“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杜甫去世后,宗文宗武也无力将其父带回老家安葬,直到杜甫的孙子杜嗣业长大成人,才在众人周济之下,扶祖父灵柩回乡。从此,邙山岭上,伊洛河畔,杜甫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终于迎来诗圣长眠。杜甫,从中年时期便离开家乡,此后一直在外漂泊。经历人生百味,世态炎凉之后,还是这里微笑着等你归来,给你墓筑立碑,雕刻石像,容纳收藏你的一切,并把你葬在有风景,远离尘嚣,安静祥和的所在。你在外面吃尽了苦,受尽了罪,但回到故乡,这里依然当你是心中的宝,当你是骄傲,为你而自豪。故乡,大抵如此。此时我终于明白,刚进门的诗圣雕像那里,为什么周围有一圈圆形花坛?那不只是为了好看,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们是想让诗圣站在天圆地方的中心,世世代代受人祭拜和尊敬。环绕着杜甫墓的是诗圣碑林,每座石碑镌刻的皆是杜诗,都是一些大家手书,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各种字体无不包罗在内。我和朋友一边读着碑上的诗文,一边感叹不已。自唐代以来,历朝历代对于杜甫都是推崇备至。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人们把对诗圣的喜爱、敬重、崇拜之情深深地雕进每座石碑上的汉字中,让这些厚爱伴随它长眠故土,也是对杜甫凄苦一生最大的安慰吧。到了现代,人们更是越来越爱杜诗,自然而然,也更加崇拜杜甫,全国各地都在吟诵杜诗,并且国内外先后都成立了杜甫研究会,他更是被选为世界文化名人。就连英国的BBC也不例外,他们给出的评价是:ThereisDante,thereisShakespeare,andthereisDufu。世上有但丁,有莎士比亚,还有杜甫。在我看来这个评价很中肯,只是后世人如何评价于他,杜甫已无法得知。恐怕,在临死之前,他所想的只是尽快回到故乡,甚至很可能是吃上一顿饱饭。反正肯定不会是成名成圣等荣耀光环,这些对于贫病交加的杜甫而言太过遥远,太过于不真实。杜甫不幸生活在那个大唐由盛转衰的年代,被命运折磨的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而中华有幸,得到杜甫呕心沥血的“诗史”级杰作,得到一个足以比肩李白,与诗仙同称为“唐代两大巅峰”的诗圣。我和朋友来到陵园最深处,在那里登高远眺,但见邙岭起伏不断,伊洛河水流潺潺,深秋的风,吹拂着脚下的红土,也轻拂着这片陵园,仿佛在向人们述说着属于杜甫的动人传说。真的很佩服巩义人民,他们为诗圣选择了这么安静,这么高远的地方,让他不仅可以想起年轻时波澜壮阔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可以回味老迈时“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更出彩的,则是我们一路走来的山路,它是用来告诉人们,不经过崎岖坎坷,不经过艰难跋涉,你就无法真的贴近诗圣,好好的感悟诗圣的一生。我和朋友再次来到诗圣墓前,久久不语。最后我轻轻地说:感谢你的鼓励和坚决,我才能有此一行,如你所说,我若不来,必定遗憾终生。朋友微笑不语。天空飞过闲适的云朵,有几只鸟儿在风中振翅远去,我不知该用什么礼法向您祭拜,只好毕恭毕敬,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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