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拍摄时间:年5月17日,以下皆同)

自打听说千佛崖,便多了一份牵念。30多年过去,不能亲临观光,心思就像想象中的佛,一直悬挂在那里的山腰上。

去年初夏,回到麟游,问了几个朋友,谁也不知道,路该怎么走。甚至有人,对于那个神奇的所在,竟然闻所未闻。

县志上说,千佛崖位于城西南25里。在我的提示下,一位亲戚几经打探,手机里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

雨后的山峦,泼彩浇绿,放眼望去,娇艳尊贵的黄刺玫、雪涛海浪似的洋槐花,全都正值盛花期。林荫道上的气息,跟在蜜糖里滤过一样,巴哒巴哒嘴,好比吮吸一支无形的奶油冰激凌,清爽甜润得令人迷醉。

我们来到千佛崖附近的屯头村,那里的水库大坝上,实行交通管制,车辆无法通行。正在着急,迎面走来一位慈眉善面的大姐。我们请求给予帮助。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原来,大姐是灵宝人,十八岁跟随母亲来到麟游,并在这里成了家。如今,她在千佛院旅游开发接待站作后勤服务工作。大姐说,路障上了锁,领导带走了钥匙,他去山上检查工作,那里正在重修千佛院。看着我们心神不定的样子,大姐安慰道,一定想办法,说服领导,保准满足我们的愿望。我们谢过她,一边观看山溪边上嬉戏的野兔,一边耐心地等待。

我问那位热心的大姐,到过千佛崖吗?她饶有兴致地说,从前在山坡上放牧,经常上去。她还多次进过佛崖旁边的洞窟,里面有一尊大佛,两边是叫不上名字的佛菩萨。现在,洞窟门前多处垮塌,笔直端立,很难接近。

等了许久,云层越来越厚,眼看着就要落雨。我怕那个领导下山太晚,或者因为天不作美而错失良机,便鼓动一位年轻体壮的朋友陪我徒步先行。

我们兴致勃勃地进入野趣横生的峡谷,不断地和各种小动物打着照面,还能顺手采食鲜艳欲滴的羊奶子果。大约一个小时,我们终于走到千佛崖所在的喇嘛帽山山脚之下。巧的是,他们一行的车子也正好追赶上来。

不到这里,谁也不会知道,面前的群山,几乎圈点了一处绝尘趋仙的殊胜之地,大家顿时连声赞叹起来。

举目仰望,齐刷刷的崖壁上,层层叠叠地披挂着深深浅浅的嫩绿色植物,俨然一幅生机勃勃的青绿山水画。画面之中,隐约可见一个门楼状的佛崖阁。

向导大姐说,崖阁里面是个佛窟,“千佛壁”就在那道凸出的山梁右边。由于年深日久,史料中记载的栈道和云梯,早已朽坏脱落,无迹可寻。山崖左边,有条洪水冲刷而成的沟渠,虽然崎岖险峻,却可以徒手攀爬上去。

乘车而来的几个人,早已望而生畏。我把目光投向一起步行而来的那个朋友,他往上瞭了一眼,朝我点了点头,我们顿时涌起志在必夺地信心。

绕过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我们急切地在灌木丛中寻路上山。从小路上齐腰深的青草判断,有些时间没有客人来访了。爬上一道湿滑的土坡,路越来越不好走,林荫里的水滴,摇落下来,鞋底上像是蹭了油,根本打不住脚。我们每人找了一截木杖,另一只手牵扯着树枝或者石头的棱角,缓慢地行进。不一会,我们就心跳加剧,汗水淋漓,嗓子也热辣辣的异常难耐。我们不断遇见动物践踏的痕迹和粪便。朋友有些担心,会与恶狼遭遇。我笑着安慰他,肯定不会的。这里全是獾和果子狸的蹄印,它们都很胆小,听见动静,早已溜之大吉。

朋友说,在这种地方造像,置佛于绝境,不是故意把佛边缘化了吗?难道说,要改变自我,必须远离尘世,回避喧嚣?路途如此艰险,会给信徒和游客带来多大的阻碍?再说了,这也有悖于“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常理啊。我说,其实不然,古人之所以这么做,一定不仅仅是为了斩断尘缘、清心寡欲更利于修行。他们认为,在深山绝壑营建道场,能够更好地顺应和体现佛与人无争、与世无争的善念和襟怀。千佛崖的佛菩萨,虽然与自然融为一体,但是他们永远不会遗世独立,看看脚下这条造访者踩踏出来的路,你就会明白,总是有人惦记着他们。

走到山腰一个三岔路口,我们判断了一下方位,决定往右侧斜出的山脊上走。转过一个急弯,果然看见山下的朋友和车辆。他们大声喊话,天快黑了,而且下起了雾星小雨,向导大姐刚刚接到电话,急着赶回去有事。我对山下大喊,既然上来了,不见佛面见僧面,不然我们不会下山。

顺着绝壁上仅有一脚宽窄的通道,我们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向前摸索。钻过一个坠石叠成的露天石洞,走不多远,抬头之际,眼前猛然一亮,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全都是:佛菩萨。

我安抚着心跳和惊喜,冷静的对身后的朋友说,你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来,总算有佛,可以拜了。朋友迟疑不定,有些奇怪,佛,在哪?他把搜寻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停在触手可及的面前,顿时惊喜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拨开荒草和枝叶繁密的灌木丛,在约略4米高,将近10米宽的范围内,布满苔藓和水锈的崖面上,众佛云集,他们像是参加法会,又像是对着天地举行一种仪式。他们行列错落但规整有序,仪态随意也不求姿态统一,场面庄严神圣又绝无压抑呆滞的气氛。他们之中,佛、菩萨、罗汉打破身份界线,喜聚一堂,千般姿态,万种情怀,不加掩饰地向我们展示出一幅和谐安乐的佛国画面。

他们大多数结跏趺坐,有的闭目入定,有的像是诵读经卷,有的扪心反醒,有的喜笑颜开似有妙悟,不吐不快。还有的举首朝向远方,目光却游移不定,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仿佛注视着你。更多的则施以各种禅宗法印,气定神闲,一付坦然自若的模样。

众佛高矮不同,胖瘦不一,有的束腰款肩,有的雍容福泰,大腹便便。他们头靠头,身挨身,前排的空间宽裕,旁若无人,坐相悠游雅致,后排的只能侧身斜颈仅露脸面。有的凌空居险,眼看着就要脱离岩石,飞扑天际。有的弯腰弓背,像是抵御来自于身后的挤兑。像与像之间的穿插和错位,不免让我们产生一种想象:佛壁仅仅是一扇打开的窗户,山崖里面,仿佛楼上楼下,层层叠叠,全都坐满了佛。

他们的服饰和装扮更是千姿百态无奇不有,如同上演一场时装秀。长袍大褂的,袒胸露腹的,帔帛裹肚的,毡毯兜裆的,更多的或裙带飘逸、或袈裟翻飞,翩然潇洒,喜形于色。往头看,有的冠冕高耸,有的螺髻如豆,更有光头裸足者,大耳垂肩者,胡须络腮者。他们有的形象十分顽皮,有的由于风剥雨蚀,甚至呈现出顽劣狰狞的面孔,令人想到画像石,或者陶俑中的巫师形象。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尊雕像,高额头大眼睛,皮糙肉厚,丰满彪悍,传达出浓郁的西域风采。

凡此种种,能够见到的佛会法相、礼佛仪容、乃至休闲养生姿态,一应俱全,绝无雷同。其中,有的刻画细腻,具备一定的写实性。有的轮廓粗犷,神形兼备。众佛众僧随遇而安,各就各位,他们或以眼神左右顾盼,或以手势上下呼应,将天地间的灵光圣气,凝聚于丛林佛壁。正是千佛千面,展示不完的众神众生相,演义不尽的喜怒哀乐情……一切的一切,全都鲜活生动的呈现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野岭之上。

站在众佛身边,顿生无限悲悯和崇敬。你会觉得,无论自然、造像的工匠,还是眼前的神明,乃至大千世界中的一草一木……没有什么不值得我们感念和敬畏。

我们拨荆绕棘,沿着造像左边的山崖,爬到高处,从那里俯瞰,众僧模糊的形体,让我联想到乐山大佛头上的“螺髻”。那些螺髻,共有个,与史书上记载的千佛崖造像总数正好相等。这难道仅仅是数字上的巧合吗?我想,工匠们一定隐喻或者暗示着什么,他们有意无意地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随行的青年朋友说,,是“我依然爱你”的意思。我哑然失笑,不置可否。而公元年,是北宋天圣元年,难道造像工程在这一年停止?这种西历时间上的提示,也没有依据让我们全然认同。我想,如果眼前的佛像全都完好如初,我们或许能够从中辨认出乐山大佛的形象。也许,工匠们所要再现的,正是弥勒大佛在不同境遇下的个“法身”,他们遥相呼应,共同护佑着麟游这片风水宝地。

据史料记载,千佛崖所在的喇嘛帽山上,有一座始建于唐高宗永徽四年的千佛院,凿有一窟,雕刻一佛二弟子,开启了千佛崖造像的先河。武则天执掌大权之后,政治集团全面撤离九成宫,转入东京洛阳履行政务。至此,麟游境内包括青莲寺、慈善寺、东川寺、千佛院等等在内的皇家寺院逐渐趋于衰微。不过,麟游境内的佛教造像工程,贯穿整个唐代,直到北宋年间,或许就是千佛壁摩崖造像大功告成之后,才落下了帷幕。

我们看到,佛壁上方有几处大大小小的榫眼,可能是工匠们为了搭建脚手架而开凿的,工程结束之后,又利用它们建造了佛崖阁,以便对佛像进行保护。推测中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更为遗憾的是,这里的佛像虽然置身于百丈绝壁之上,依然遭到人为的破坏。他们成功地抵御了千百年的风刀雨箭和霜欺雪凌,却无法抗拒愚痴之徒的斧劈和锤击。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身首异处,成为佛教艺术殿堂里令人痛心疾首的“残疾人”。

我们悲切地凝视着那些失去头颅的雕像,心想,这该是多么大的罪孽?谁也无法想象,那些在众目睽睽之下,信手就能举起凶器的人,面对如此珍贵的文化遗产,究竟是什么迷惑了他们“见佛杀佛,见祖杀祖”的歹毒之心?作为世事沧桑的见证者,众佛当中尚且安然无恙的幸存者,如果能够洞见我们颤抖的心,他们能够还原的,将是何等恐怖的暴力场景!

由于千佛崖造像表现的是众佛相,可以看出,工匠们并没有刻意地修饰崖壁,他们因地制宜,趋高就低,依崖取势,据石赋形,充分利用了岩石参差不齐的自然形态,使造像与周边环境有机地融为一体。仅看局部,佛像行列繁密、个体造型过于玲珑娇小,由于崖面的弧形起伏、雕刻的集点成面和莲台的涟漪式变化,不但巧妙的化解了众佛的拥挤感、乃至形体的弱小卑微之嫌,还错落有致地衬托出一种疏朗宽放、生气勃勃的动感态势。因此,尽管许多造像毁损严重,整体上依然不失蔚为大观,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上的震撼。

同时,我们也注意到,那里的岩石上,长满了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佛座莲。佛座莲,真是一种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神奇植物,难怪我们刚刚看到的佛菩萨,全都置身于莲台座上,看来匠人们的创作,属于就地材,而非空穴来风。那么,这些佛像,会不会带有麟游的民众相或者民风韵味呢?

据说,佛陀去忉利天的须弥山上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一走就是许多天,大家非常想念他。优填王请一位见过佛陀的工匠,用檀木刻了一尊佛陀像,供养在宫里。他一边行礼,一边回想佛陀的教诲,好像佛陀时常就在身边。后人纷纷效仿,这可能就是佛教造像的缘起之因。古人雕刻佛像,往往居高临下,以雄伟高大的形象给朝拜者以肃穆庄严的神圣感,让人觉得,佛与人为邻,护佑众生,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我们看到,千佛崖的这组群雕,最高的一尊佛只有1米多一点,其余都在20公分左右,跟当今流行的佛雕手把件差不了多少。他们是我瞻仰过的最小的露天摩崖佛像,向我们展示了佛国仙境丰富多彩的世俗化日常场景,他们无不可爱可亲,无异于身边天真无邪的儿童、慈祥的老人和仁善贤良之众。他们像是给我们以现身说法,人佛可以互通有无,人即是佛,佛即是人。这在麟游其他十几处摩崖造像当中,甚至别的地方,都是绝无仅有的。

可以看出,这些造像显然与同一历史时期盛行的艺术风尚格格不入,我们不妨称其为独创性,或者说,他们被赋予了富有地域特征的艺术个性。这就使得千佛崖造像,深深地打上了“独具麟游特色的民俗画”的烙印。这些艺术符号所饱含的审美元素和民俗信息,对于研究佛教在麟游的传播和发展,以及唐宋历史,具有独一无二的样本价值和学术意义。

我们试图绕到那个神秘的佛崖阁跟前,结果找不到路,能够接近的几个角度,都是只能看见洞开的门扉而不见佛像。这时,雨点骤然密集,山下呼声迭起。情急之下,我们两个叠起罗汉,借助树枝,攀上一块三四米高的岩石,靠近距离佛窟四五米远的一处逼仄的石坎上,那里几乎与佛窟平行,只不过能够更近地探视佛阁的侧墙而已。上面危石嶙峋,下面令人眼晕,我们不禁猜测,工匠们当初是怎样完成这项奇迹的?慨叹之余,只好原路返回。

即将离开之际,我回头望去,千佛崖已经融入淡淡的暮色,宿鸟入林,万壑俱寂。听上去,山溪像是流淌在悬崖上,水声俨然升华为一种耐人寻味的天籁之音。烟雨,亦如我们的心绪,漫延进而遮蔽了整个峡谷。

向导大姐说,从我们遇到的那个三岔路口直着往上走,就是千佛院。如今,从办事处那里,已经开始铺设一条盘山公路,以后上山易如反掌。她还说,山上还要安装观光索道,以便输送年老体弱的游客进香礼佛。她甚至有些动情的说,从空中俯瞰峡谷里的美景,一定更加壮丽。

我无言以对,谁也无法用目光和语言把千佛崖的蕴含一网打尽,况且,有那么多饱经沧桑的佛菩萨,随时会给慕名而来的客人以种种启迪和抚慰,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谁来,都不会虚枉此行。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这座沉睡了千百年的喇嘛帽山,一定会借助“佛缘”,超脱自然形态,放射出灿烂辉煌的人文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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