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亢乘反侮转天罡（2）
原创插画，未经作者授权允许不得使用崔绍听这语音非常熟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见走出来的不是什么草庐隐士，而是将自己四人引入城中的蒙面青年。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儒生的打扮，头戴纶巾，手持一把羽扇，足下白袜无履，悠悠然从屋内踱出，衣袂飘飘，出尘脱俗，与刚才在城中时的装扮大不相同，反而让崔绍和小柔心中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崔绍奇道：“你就是城主？草庐隐士？”
蒙面青年羽扇轻摇，微笑道：“谁说我是城主了？城主早已进入城中秘境闭关参悟金人阵法。我只是奉他之命的守城人，你们可以叫我舞阳子。”
崔绍微微感到不悦，道：“舞阳子，既然你不是城主，刚才为什么要哄骗我们去闯什么鬼迷宫？白羽为了破阵，险些在迷宫了送了性命！”
舞阳子走下地台，在台前穿好布履，举步向林外走去：“第一，我没有骗你们去闯迷宫，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可以在迷宫外等我带你们进来。可是等我打败了魔兽赶回来，发现你们已经进入迷宫，于是我只好在一旁观察，想等到你们遇到了困难过不去的时候，再出手相助。第二，我有言在先，遇到了困难，可以停下来等我进迷宫相救，是白羽非要逞能，以身试地火，像他这样胆大妄为，就是送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怎好怪我？”
见崔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舞阳子接着说道：“其实要怪，还是该怪这小子学艺不精。用石人偶摆出金人阵法的一百零八种变化，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难事。但是天下任何一种阵法，变化越繁复，对算力的要求就越高，如果不能做到举重若轻，一味地死算下去，就算再聪明的人也会被阵法拖累死。大道至简，既然知道一切都是幻象，就应该摒弃一切思虑，只向着当初心里认定的那个方向走下去，此幻象之阵将不解自破。你以为他晕倒在竹林外，是因为被火烧、水淹还是土埋吗？都不是！他是中了幻象迷宫的算计，强行推算天水、地火和息壤之间生克的机窍，耗费精力过多而晕倒的。所幸他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在最后关头，点燃自己的灵神，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也算破解了此阵。”
崔绍听着舞阳子的讲解，猛然间想起自己刚进入天书小世界时，也曾误打误撞解开癸水布下的八门金锁阵之事，觉得大有道理，喃喃道：“大道圆融，寻觅不见，其实就在身旁。果然是至理之言！”一瞬间，武学修习中遇到的很多难关都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眼前顿时出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境界。欣喜之下，耳边再也听不进舞阳子的滔滔雄辩之词，而是停下脚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天际，双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状如痴呆。
小柔见他神色古怪，正想出言提醒，被舞阳子伸手拉住。过了好一会儿，崔绍回过神来，见小柔神情关切地看着自己，咧开嘴一笑，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没事儿，只是刚才听了舞阳子先生的一番话，想起神龙诀中好几个不明白的地方，对了，还有雷霆师傅传授的百兽形意拳也是如此。看来，原来我的很多想法都错了，有一些招式之所以练不好、发不出来，不是我练得不对，而是我的功力未到。功力未到，强行求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欲速而不达。倘若我能放松心态，此路不通则另辟蹊径，做到徐徐图之、事缓则圆，也许反而能有更多的收获！”
小柔听了崔绍的一番高论，睁大的眼睛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舞阳子神色之间反而显得兴奋，点头道：“孺子可教，没想到白羽看似聪明面孔，却是一副笨肚肠，反而比不上你对这些道理悟得通透。”崔绍连连摆手道：“这你可就说错了，我是个大老粗，只会习武，不像白羽兄弟博闻强记，天文地理、数算阵法，无一不精通，他才是大才。”
舞阳子笑道：“是不是大才，此时定论还为时过早。不要以为破了个小小的幻象迷宫，就证明他真正懂得了金人阵法的奥秘。后面考验他的路还长着呢！”
三人走出竹林，见白羽兀自昏迷不醒，月娇在一旁焦急垂泪。舞阳子大步上前，也不号脉，将白羽扶起坐正，一巴掌猛然拍在他的背上，口中道：“喂！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月娇正要发火，就见白羽身子一抖，双眼果然睁开，环顾四周，神色茫然。崔绍高兴地上前将他扶起，对他说：“兄弟，没事了。你已经将幻象迷宫破解了，这位舞阳子先生，其实早就在阵外保护我们，刚才是他把你叫醒的。”
白羽愣了半晌，方才把在迷宫中的事情全部回忆起来。连忙整肃衣冠，带着月娇与舞阳子见礼。舞阳子大袖一拂，稍显不耐烦道：“好了，我最烦这些繁文缛节，既然你醒了，都跟我来吧。崔兄，请！”说完拉起崔绍的手，转身向草庐走去。
月娇气得一跺脚：“这个舞阳子厚此薄彼，太没礼貌！肯定是你连破金人阵，冒犯了他。与其受辱，干脆不理他。白羽，咱们回去。”
白羽虽然心里也有气，到底为人沉稳，道：“不，我要跟去看看。这个幻象迷宫虽然被我侥幸攻破，但我心中还有许多疑窦未解，一定要找舞阳子先生问个明白。”其实月娇也只是替白羽鸣不平，并非真想离去，加上小柔也在一旁相劝，这才作罢。三人结伴，远远跟在舞阳子和崔绍身后，重新回到了草庐。
等到了草庐，舞阳子取出茶叶和茶具，在大青石上烹茶待客。青石桌旁只有三个石墩，舞阳子毫不客气，先给白羽和月娇在一旁支了个小竹桌，摆上两张藤椅、两个茶杯就算了事，然后他大大咧咧地占据了主位，殷勤请崔绍和小柔分坐上下首，取来陶罐煮茶，然后给四人分茶解渴。
小柔见白羽神色尴尬，月娇愤愤不平，主动起身将白羽让到石桌旁，自己揽住月娇的肩头坐在一起。舞阳子也不阻止，冷冷道：“坐上来吧，现在心里有什么疑问，都说出来。”
崔绍见气氛紧张，放下茶杯当先问道：“舞阳子先生，我们奉狐尊之令，是来寻找公子晦明，想学习破解金人阵的方法，好救两界于水火。现在城主闭关，公子晦明也找不到，那么能否告诉我们金人阵的秘密？”
舞阳子给他添了一勺茶水，缓缓道：“大魔天攻击两界之事，城主已经知晓。这金人阵的秘密，城主也已经破解。其实说起来，若不是他在此用金人阵建好了晦明城，将大魔天对洪荒之地的攻击全部吸引过来，恐怕青丘界和昊天界的天书通道早就被截断了。现如今魇魔已经基本控制了蚩尤魂魄，冥度就要两面出击颠覆神州和青丘。城主的意思，与其去救援两界，不如守住这座晦明城，作为再造天书自然界的最后堡垒。”
崔绍见白羽低头喝茶不言语，心中着急，抢白道：“那就是说，城主准备见死不救了？”
舞阳子神色不变，道：“如果事犹可为，岂有不救之理？但若是徒劳无功、于事无补，也不必枉送性命。”
崔绍气得吹胡子瞪眼，茶也喝不下去。小柔在一旁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援救两界，也能保证晦明城不失？”
舞阳子蒙小柔称呼过一声“哥哥”，对她最为温柔，用安慰的语气道：“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大大的难事。这座晦明城是城主费尽千辛万苦，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聪明才智建立起来的。我上次就说过，洪荒之地是神州两界最原始的样貌，当年昊天老祖传下天书，以金人阵法护佑天书，驱动神州自然界的演化。神州建成后，几经波折，又发生了黄帝和蚩尤的涿鹿大战。后来黄帝前往昊天界成为正道祖师，重摆金人阵法，设立了青丘灵界。因此也可以说洪荒之地的十二金人阵法，其实事关神州两界的命运。大魔天的幽泉和冥度师徒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魔军前来骚扰。不是我夸口，如果没有城主这些年，将十二金人的本体请入这座城中，悉心加以保护，恐怕此时的两界早已不复存在。”
白羽此时抬起头来，追问道：“城主是用什么方法建成此城，又是怎样把金人的本体请入城中的详细情形，先生可愿告知？”
舞阳子啜了一口茶汤，目不斜视道：“好了，不用拐弯抹角地试探，我告诉你们就是。城主原来也是两界中人，因为机缘巧合，来到了洪荒之地，他经历了剥皮拔骨之痛，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金人本体。也因此被大魔天的魔兽发现，遭到了四面围攻。所幸城主聪明睿智，利用自己掌握的天书信息，试着挪动金人重摆阵法，抵御住了敌人的第一波强攻，也在实践中发现了金人阵可以变化无穷的奥秘。于是他想尽办法，带着金人穿越茫茫旷野寻找落脚之地，其中遇到的困难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幸运的是，他终于找到了这座已经熄灭的火山口，又通过金人阵探知了火山口下仍然有无穷的地火熔岩在流动，终于选定了建城的地址。”
小柔在一旁听到城主建立晦明城的艰难经历，心中充满同情，眼中噙着激动的泪水，关切道：“先生，那位城主单枪匹马做成了这么大的事，肯定吃尽了苦头吧？他的身体有没有受到损伤？”
舞阳子点头致谢道：“多谢姑娘挂怀。城主为了做成此事，法身尽毁，只是凭着一丝坚持到底的信念才用灵神控制着金人进了火山口。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控制地火和天风的方法，以此为驱动，将金人收归己用，在这火山口中白手起家建出了这座城池。”
小柔听得入神，问：“那么先生，你又是什么时间来到晦明城的呢？”
舞阳子微微愣了一下，拿起勺子为小柔斟了一杯茶，看着小柔的眼睛道：“我不是从别处来的，而是晦明城中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崔绍一听笑了起来：“先生莫哄我们，刚才你说，洪荒之地万物凋敝，哪里会有原住民？”
舞阳子这次没有笑，而是正色道：“崔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灵芦一族’吗？那为何你的身上有‘白露霜华’留下的灵息？”
这下轮到崔绍张口结舌了，他梗着脖子吞下一大口唾液，愕然道：“你是灵芦族人？你可认识蒹葭姐姐？你知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我们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
舞阳子将陶罐中的茶叶和陈茶倒掉，重新烹茶，还从庐中取出糕饼分给四人，然后用火钳挑动炉中木炭，轻声道：“我当然认识蒹葭，也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可惜我和她曾有过约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的下落。”
白羽见舞阳子不肯告知蒹葭的下落，便迂回发问：“舞阳子先生，你说你是灵芦一族，难道你一直生活在这火山口中吗？”
舞阳子拿起一块糕饼放入嘴中，咀嚼了几下，道：“上古洪荒时，天地混沌，天风、地火、雷电、雨水并未完全成型，我灵芦一族就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片大地上出现了。那时候没有光照，更没有息壤，灵族凭借着微薄的水汽和地热勉强生存。后来昊天老祖降下天书，搬运来巨大的金人，通过阵法运转，分开天地，聚合云气，生出雷电，我们这一族由于耐受力顽强，就成为改造结界的关键力量，也变成了神州自然界的第一批灵族。只要有水、有阳光的地方我们就能存活，就能为这个世界输送能量，平衡阴阳。”
“在洪荒之地，虽然没有太阳光的照射，但是有猛烈的天风和开凿不尽的地火。我们灵芦一族，就依附在金人阵中，一面吸收天地灵气的滋养，一面转化自然能量供金人阵消耗。城主将金人阵部署在火山口，用风云聚水汽化为湖泊、湿地，很多芦苇和蒲草就沿着岸边休养生息，成为这晦明城的一部分。灵芦一族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可以借助金人阵法培灵，城主建好城池后，用金人阵法幻化万方，招来了很多从两界中散落的灵气，为他们起名为‘山河正气’！城主挑选其中的精华，利用灵芦一族的特殊法门‘灵息飞花’之术，重塑正气法身，然后成为他治理这座城池的助手。我就是城主利用此术招来的一位护法，其实说到底，和这些木人、金人也没什么多大的分别。”
白羽点头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身上的气息和诸位金人将军，还有木人士兵的一脉相承。难不成他们也是山河正气聚灵附体？”
舞阳子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好了，问题回答得差不多了。茶过五味，我也要回庐打坐练气了。左右两间草庐，比邻相向，如若不嫌弃，你们四人各自分派使用吧。过一会儿，自然有人给各位送上饭食和起居用品。”
崔绍伸手道：“先生，我们还不累，能否再多聊一会儿……”话没说完，舞阳子已经取水浇灭了炭火，在一阵青烟水汽中站起，在地台上脱下布履，缓步踱回居于正中间的草庐，人影不见。不多时庐中传来脱衣整被之声，再过一会儿鼾声微起，竟然睡着了。
四人面面相觑，都猜不透这位高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他高卧草庐，想必不肯再出来相见，也只好讪讪地打扫两间厢房。小柔和月娇毕竟害羞，抢占了靠右边的一间草庐，将崔绍和白羽赶了出来，两人无法，只好进了左边的屋子，见此屋虽然是竹子和蒲草搭成，但床榻、桌椅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墙上有古琴，案几上有围棋，就连汗巾、木盆都备了双份，显然是为了待客早有准备。
两人正在四处观察，忽然听到对面庐中传来小柔和月娇的格格笑声。二人一时好奇走出屋里，见二女正围着一个书童模样的木头人嬉笑，走近一看，这个木头人正提着一桶从篱笆外井中打来的凉水准备送到二女的房中。只见这个木头人不但眉目雕刻得栩栩如生，手脚关节灵活至极，也不知如何驱动，撒开两腿健步如飞，打水、扫地、擦桌子，家务活干得有条不紊，若非口不能言，和一个大活人没有什么两样。
四个人莞尔相视，正想把小木童抱住好好亲近一番，又听见院中篱笆门响，回头一看，只见又来了两个小童，牵了一头牛、一匹马走进院子。这牛、马也是木雕竹制，不但行走自如，还颇能负重。屋里的小童迎了出去，三人一起从牛、马背上卸下蔬菜、米面和肉食，一个小童将牛、马牵到院外绑好，另外两个小童一个提水淘米、洗菜，另一个劈柴、切肉，院外小童拴好牛马，走进厨房生火烧饭，不多时厨房的烟囱中炊烟袅袅升起，饭菜香气悠然飘出。
那三位小童也不管崔绍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不多时便将饭菜烧好，又从草庐后面搬来木板和树桩，在草庐前铺开长桌，摆好饭菜和碗箸杯盏，然后侍立在地台前纹丝不动。只听庐中舞阳子咳嗽一声，飘然走出，招呼大家：“来来来，化外之地没有山珍海味招待，农家鸡豚还是拿得出的，诸位别嫌寒碜，请入席吧。”
崔绍脸皮最厚，加上肚子也饿了，不客气地陪着舞阳子坐了下来，白羽等人也难奈盛情，纷纷坐下用餐。席间舞阳子也不客气，将这些木童、木牛的事情说与众人知晓。原来晦明城城主精通机关术，用木头、竹子和藤条蒲草做成无数人偶和兽偶，再以灵芦术培灵，金人阵驱动，便让这些人偶都活动起来。舞阳子告诉大家，木人分普通居民和战士两种，牛叫木牛，马为流马，还有各色兽偶若干，皆是帮助保护、建设城池的好帮手。
对于机关术，崔绍只是粗通，白羽却知之甚详，见猎心喜，忍不住央求舞阳子现场指点。舞阳子却没了兴致，从屋里取出一本名为《机关要术》的小册子丢给白羽，就继续和崔绍天南海北地攀谈起来。白羽书册在手，又泛起那股痴呆性情，连饭也顾不得吃，扒拉完两口就捧着书溜回屋里，挑灯攻读。
舞阳子也不理他，将晦明城的许多趣事讲个屋外的三人听，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几个时辰后才收摊各自回屋。晦明城中为了计时，城主草庐隐士用一个巨大的天灯升上半空，每天灯中储存的地火精矿燃尽便会熄灭坠落，代表到了黑夜，第二天又会放出一个新灯升上天空，照亮满天祥云，预示着白昼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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