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赵村的石桥桥头常年聚集着几个闲汉,赵驴儿很想避开他们,可回村避不开那座石桥,赵驴儿也只能牵着自己的那头瘦驴,耷拉着脑袋,期盼那几个闲汉忽视了自己,放自己过桥。
可闲汉之所以叫闲汉,正是因为他们必然会叫住赵驴儿。
“吆!这是谁啊?”
“这不是驴哥儿嘛!”
“驴哥儿这是去哪了?”
几个闲汉用言语戏谑着赵驴儿,还有一个上前将赵驴儿拽进了他们的闲汉堆里,几个闲汉笑嘻嘻的,趁机踹了赵驴儿几脚,赵驴儿不敢还手,苦着脸,弓着腰,一张老脸挤出几条褶子,向周围闲汉们陪着笑。
赵驴儿天生眇了一目,仅一眼能视物,有一个闲汉见了赵驴儿在闲汉堆里瑟缩的样子,大声对周围闲汉道:“兄弟们,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众闲汉起哄道:“快讲!快讲!”
该闲汉讲道:“话说有樵夫兄弟二人,砍柴途中遇一河,遂一起入河中洗澡。忽然,兄之阳物被水蛇咬住,兄大惊,扯水蛇不掉,弟抄起柴刀欲砍,兄急道:‘看仔细了再下刀!两眼的是蛇头,一眼的是那话儿!’”
该闲汉讲完,众闲汉哄笑成一片,一边笑,一边对着赵驴儿又是几拳。
赵驴儿被闲汉们挤在中间,欲逃无路,似一条漂泊无依的孤舟,晃晃荡荡,赵驴儿用一只手遮着众闲汉的踢打,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驴缰绳。
众闲汉好不容易找到赵驴儿这样一个玩物,哪肯轻易放过,正当他们乐在其中的时候,忽听闲汉圈外传来一声嘹亮嘶鸣,众闲汉一惊,齐齐往后看去,见是赵驴儿牵着的那头驴子。有一个闲汉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就要上前抽打这驴,哪知这驴打了个响鼻,驴蹄不安分踢踏着。那闲汉早听过这驴不老实的名声,见此,讪讪笑着,迟疑着不太敢上前抽打这驴。这时,赵驴儿终于寻到了机会,一错身从闲汉堆里溜了出来,牵起自己的驴子,小跑着逃了。
拐了个弯儿,见离众闲汉远了,赵驴儿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手抚着驴背,感叹道:“驴兄啊驴兄,今天多亏了你!你要真是我兄弟该多好啊!”驴子打了个响鼻,驴脸一歪,驴眼睥睨着赵驴儿,片刻后又转过了头去,不再看他。
到了家,天色已经晚了下来,赵驴儿将驴栓到了一个整洁的牲口棚里,细心给驴槽中加了足量的玉米饼、豆饼后,又添了一些秸秆。驴低头吃着。赵驴儿见驴吃得欢快,他心中也舒坦,傻笑了两声后,又找来个毛刷,提一桶水来,一边小心给驴刷洗着身子,一边和驴说起了话。
赵驴儿独身一人,与驴为伴,和驴无话不说,赵村所有人都知道赵驴儿有多在意他的这头驴。赵驴儿家有几亩薄田,每年种出来的粮食,赵驴儿自己和驴子不分上下,吃的一样好。假如遇到了饥荒,人和驴就大眼瞪小眼,一起挨饿。同甘苦共患难,人与人都难以做到的事,一人一驴却做到了。
赵驴儿伺候完驴子,才走回屋里,自己弄了点饭食,囫囵吃了几口后,草草睡了。
第二天一早,赵驴儿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驴。以往时候,赵驴儿一走近驴子,驴子就会打响鼻,用驴头蹭赵驴儿,可今天赵驴儿进了牲口棚,驴子却一反常态,并没有如往日般表现出对赵驴儿的亲昵,只呆呆站着,也不看赵驴儿。
赵驴儿看驴这样,担心起来,给驴槽添了精料,驴虽吃了几口,但还是无精打采,一副呆样。
“莫不是病了?”赵驴儿想道。
这样一想,赵驴儿心一下焦躁起来,立刻解开驴缰绳,牵着驴子往村里兽医老扁担家去。到了老扁担家,老扁担摸摸驴身子、驴肚子,又掰开驴嘴往里张望了一张望,点起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对在一旁急得不行的赵驴儿摇摇头道:“看不出毛病来,你先牵回去,好好喂几天,看情况再来找我吧……”
赵驴儿着急道:“老扁担叔,你再给看看,是不是受凉了,或是吃坏肚子了!”
老扁担吐一口烟,眯着浑浊的老花眼,摇头道:“不像……”
赵驴儿垂头丧气地牵着驴往回走,走到家门口,见一个精瘦黝黑的矮汉子正在自家门口徘徊,他见赵驴儿过来,开口问道:“兄弟,请问这是赵驴儿家吗?”
赵驴儿疑惑问道:“你是?”
矮汉子一拱手,道:“哦!我是来寻亲的。我是赵驴儿的堂兄,多年以前,家乡闹饥荒,我爹辞别兄弟带着我和我母离家求生,如今我奉父遗命来寻亲,打听到我堂弟赵驴儿住在这里。”
赵驴儿一听这话,心里一颤,哆嗦着问道:“你是黑娃哥?”
矮汉子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喜色,拽着赵驴儿的臂膀,问道:“你是驴儿?”
赵驴儿眼眶一热,眼泪几乎流了下来。当年二人分离的时候,赵驴儿已经记事了,自己如今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时隔几十年再见亲人,心中哪能不激动,带着哭腔叫道:“黑娃哥!”
黑娃拍拍自己的这位兄弟,哽咽着说道:“驴儿!唉!你有眼疾,其实刚才我一看到你,就认出了你,只是不太敢认……”
赵驴儿开了大门,将自己兄长请进了院里,拴好驴子,给驴子细心伺候好草料,这才带着兄长进了屋,二人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不由得说起了这几年的经历。
二人互相交代这些年的经历,这才知道两人都已经成为了孤家寡人,两人哭罢双方老人,赵驴儿上前拉着兄长的手,安慰道:“黑娃哥,你既然来了,你我兄弟就一起搭伙过日子!”
黑娃点点头,重重摇了摇赵驴儿的手。
黑娃问道:“驴儿,刚才我看你牵着驴,无精打采的,出了什么事吗?”
赵驴儿听兄长这一问,叹一口气,将自家驴子生病的事告诉了他。黑娃听罢,一笑道:“这有何愁,我就是兽医,我为你看看!”
赵驴儿听了,大喜过望,带着兄长就往牲口棚里来。黑娃走进牲口棚,轻抚着驴背,看了片刻后,走出了牲口棚,对赵驴儿道:“驴儿,你不必担心,你这驴子夜间恐是被黄鼬惊了,失了魂,你好生将养他几日,定无大碍。”
赵驴儿听后,喜上心头,连忙跑进了牲口棚,小心安抚起了自己的驴子。
兄长来了,赵驴儿想给兄长接风,打算去镇上给兄长买点鱼肉酒菜,可去镇上要过村头石桥,一想起石桥头的那群闲汉,赵驴儿心里就生了畏惧之心,不太敢去。黑娃见赵驴儿脸上似有踌躇之色,问他在想什么,赵驴儿将村头闲汉之事和黑娃一说,黑娃不听还好,一听完,额头血管突突直跳,拉着赵驴儿就往村头石桥走。
赵驴儿苦着脸被兄长拉到大路上,远远看到石桥上那群在那里晃悠的闲汉,心里又开始哆嗦。离桥头还有几百步远,黑娃一推赵驴儿,说道:“你在前面走!”
赵驴儿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此时众闲汉也已经看到了赵驴儿,见他往桥头走来,嬉笑着叫喊着什么。
“驴儿,这是去哪儿啊?”
“嘿!那话儿来了!”
“驴哥儿,小心蛇!”
赵驴儿硬着头皮走到桥头,被闲汉们一把拉进闲汉堆里,众闲汉正要对赵驴儿习惯性拳打脚踢,未料到耳边一声炸雷响,伴随着的还有一声高亢激荡、震人心魄的大喝。
众闲汉耳听这声喝,心胆俱颤,齐齐瘫软在地,无一漏网之鱼。有那胆大的,全身打哆嗦,有那胆子还行的,屎尿横流,有两三个外厉内荏、胆小如鼠的,直接被吓晕了过去。清醒着的几个闲汉这时候才注意到跟在赵驴儿身后的这个矮黑汉子,当然,此时,这个矮黑汉子在他们面前似一尊佛寺中的怒目金刚,既凶神恶煞,又神威凛凛!
赵驴儿也听到了兄长那声喝,他虽也觉得喝声激荡,却没被吓倒,当兄弟两人过了那座桥很远后,赵驴儿还在夸赞兄长神威,问兄长那声喝是怎么发出来的。
黑娃笑笑,豪气干云道:“那几个闲汉,不过是土鸡瓦狗,我心中无惧,怕他们作甚!你要学,我教你。”
赵驴儿听了兄长的话,心中更加高兴,他为人懦弱,从不敢大声与人说话,敬佩兄长得紧,问道:“兄长那当头一喝可有名字?”
黑娃道:“名字啊!有!叫‘驴叫’!”
赵驴儿尴尬一笑,说道:“兄长莫开玩笑了,怎么也得起个‘狮子吼’这样响亮的名字。”
黑娃并不辩驳,和赵驴儿一边谈笑,一边往镇上走去。
二人在镇上买完东西,已经是日中时分了,回程路上,一走近石桥,赵驴儿就看到了石桥上站着的众闲汉和众闲汉前面的一个醒目壮汉。赵驴儿见了那壮汉,面色一变,停下脚步,拽住黑娃,低声对黑娃说道:“兄长且慢!我们不如先回镇上,等天晚再回来吧……”
黑娃面色不变,问道:“为何?”
赵驴儿偷偷一指远处桥头那壮汉,小声道:“你前面震慑了那群闲汉,他们就请了他们的带头大哥赵虎子来,这赵虎子在县城里开武馆,一身好功夫,我们不是对手!”
黑娃瞥了桥头壮汉一眼,冷笑一声,将酒肉递到赵驴儿手中,转身向着桥头走去。赵驴儿见兄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急得额头冷汗直冒,却仍然壮着胆子亦步亦趋跟在兄长后面,也向桥头来。
离很远,那壮汉就摆开了把势,似玩笑一般,先来了个软绵绵的太极起势,又来了个白鹤亮翅,又变了个螳螂拳,待黑娃走到他跟前,壮汉拳法一变,硬而狠辣,让人知道刚才的软绵绵全是假象,一招太祖长拳直攻黑娃面门。黑娃腿脚利索,一撤步,躲开这一拳,右脚抬起,快如闪电。等众人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众人眼前所见的只有一个端正站着的矮黑汉子,而壮汉已在桥下河里扑腾。
众闲汉见此,大叫一声,一哄而散。兄长在前,赵驴儿在后,二人从容走过桥去。
赵驴儿过这段桥,心里感情复杂。自他记事起,这座桥上就有闲汉,他过桥常被欺凌,一走上这桥,无论有没有闲汉们在,他心中都怀畏惧之心,不敢挺胸抬头正大光明的过桥。今日,第一次,他过这座桥,这么从容。
刚过了桥,赵驴儿终于憋不住了,向兄长问道:“兄长,刚才那招叫什么!好厉害!我都几乎看不清你出脚!你也得教我!”
黑娃淡淡一笑,道:“好,你不说我也得教你,那招叫‘小倔驴尥蹶子’,。”
赵驴儿:“……”
兄弟二人吃完午饭,酒足饭饱,赵驴儿伺候完驴后,便叫兄长歇息一下,哪知黑娃却一摆手,说道:“不歇,跟我去后山,我教你我的看门两招,‘驴叫’和‘小倔驴尥蹶子’!”
赵驴儿道:“兄长,你莫不是开玩笑吧!”
黑娃脸一板,道:“我从不开玩笑!”
赵驴儿道:“兄长,我不是学武的料!”
黑娃道:“有我教你就能学会。”说完,拽着赵驴儿就往后山走。
去后山也要先过了村头石桥,众闲汉此时已经像一群苍蝇般又聚回了桥头,见他们两个过来,纷纷跑离桥头,远远望着,却谁也再不敢上前,目送着他们二人过了桥。
二人过了石桥,走向后山,爬到了山顶一块空地上,黑娃指着远处,让赵驴儿喊,赵驴儿吭吭唧唧半天,也只发出了一点声音。黑娃安慰赵驴儿别气馁,并告诉赵驴儿,他这套功夫,有一套总纲心决,名为《驴打滚儿》,只有参透了这《驴打滚儿》,才能学会他看门两招。
赵驴儿连忙向兄长请教这《驴打滚儿》的要诀,黑娃沉吟片刻,远望苍山,缓缓念道:
驴儿皮肉厚又糙,能滚火海与山刀。
一滚不惧流言剑,我自稳持佛陀念。
二滚不惧白眼伤,心中无愧何必慌。
三滚不惧前路难,坎坷崎岖勇攀岩。
四滚不惧冷箭袭,腾挪闪转自有依。
五滚不惧懈怠来,悬梁刺股常醒怀。
六滚不惧欲念侵,雾里看花勿迷身。
七滚不惧自孤独,何必朋友怜且抚。
八滚不惧病死骨,青松挺立荒丘土。
九滚不惧身后名,英雄自古叹孤零。
九九归一成大道,心中常念参玄奥。
赵驴儿本来是爱驴之人,常见驴打滚儿,这十一句《驴打滚儿》,赵驴儿不听则罢,一听完如醍醐灌顶一般,心中如同流入了汩汩清泉,滋润了往日因畏惧、自卑而致破败的心田。
兄长黑娃道:“驴儿,把我刚才念的《驴打滚儿》再念一遍!”
赵驴儿本不是什么聪慧之人,可这《驴打滚儿》只听了一遍,便记得清清楚楚,他缓缓将其背了一遍,黑娃静静听罢,说道:“现在,扫清心中杂念,心中默念心决,气沉丹田,待丹田气凝聚至极,迅速提起,自嗓中喷薄而出。”
赵驴儿站在山顶,被山风刮得头发凌乱,发虽动,心不动,藏一口气于丹田,酝酿着,终于,一声长啸,自他嗓中喷薄而出,传到远处山中,惊起对面山中飞鸟一片。
赵驴儿刚学会了‘驴叫’,黑娃又急迫地教他另一招——‘小倔驴尥蹶子’,黑娃严肃地和他讲,别看这招名字玩笑,招式却不玩笑,出脚,要像生气的小倔驴一样,快、准、狠!
赵驴儿试着出了一脚,黑娃笑道:‘你这不是小倔驴尥蹶子,是苍蝇搓腿吧!’
赵驴儿不好意思笑笑。
黑娃道:“你见过你家那瘦驴尥蹶子吗,谁家驴尥蹶子会这么慢,那都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你惹它不高兴了,说踢你就踢你,不会和你提前打商量,说踢你脑袋,不会踢你胸口。”
赵驴儿想象着自家驴子尥蹶子的样子,酝酿着那种感觉,终于,试着出了一腿,黑娃点点头,道:“有那么点感觉了!再练!”
赵驴儿找到了感觉,又出了一脚,有些意犹未尽,又出了一脚。
一脚一脚,赵驴儿记不清自己出了多少脚了,总之,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赵驴儿的出脚已经带上了风声。
黑娃点点头,道:“虽然还差很多,但你已经摸到了门路了,以后勤加练习,定可功成。”
赵驴儿点头。
黑娃又督促着赵驴儿练了一会儿,见他已经学艺初成,才带着他下了山。
二人走在路上,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村头石桥了,黑娃停住了脚步,说道:“驴儿,你自己先过桥。”
赵驴儿知道兄长之意,点点头,朝桥上走去。
要说这些闲汉,倒真闲得冒烟,天色都这么晚了,还聚在桥头,就算有饿得受不了的,回家吃了饭后也会再回来,在桥头闲逛。此时,他们见赵驴儿走上桥来,孤身一人,记吃不记打,又围到赵驴儿身边,用言语戏谑他。
黑娃站在拐角处,静静的不出声,他屏息凝神,也有些紧张,片刻后,桥头传来一声高亢的吼声,随后,拳脚声和惨叫声竞相传来,黑娃听到这阵热闹声音后,才大嘴一咧,露出了两盘不寻常的大板儿牙,笑着往桥头走去。
赵驴儿扫扫身上尘土,好整以暇地等着兄长走到他身后,头一昂,丢下满桥呻吟声,带着兄长过桥往村里走去了。
中午还有不少吃剩下的酒肉,二人回家,自然少不了一番痛饮,夜沉沉,月弯弯,赵驴儿醉了,赵驴儿睡了。
翌日清晨,赵驴儿醒来,头疼欲裂,他揉着头,先看炕那边,却没有兄长,只有一封信,他爬过去捡起信,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
大道修持功夫深,三花聚顶饮仙樽。
一朝触犯天条禁,打下凡尘历劫辛。
今生转世成驴儿,同甘共苦情义真。
一日为兄全弟念,重入轮回心亦归。
赵驴儿读罢信,似明白了什么,踉跄着跑出屋去,牲口栏里驴子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赵驴儿一声惨叫,扑在驴子身上,哭声冲上云霄,向四周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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