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我母妃乃武安大将军嫡女,入宫即晋了妃位,她为人惯常跋扈张扬,在这宫里没能结下什么交情。
元嘉十七年,朝中密传皇上要立四哥为储,母妃按耐不住,同外祖里应外合,企图谋父皇的反,不想外祖的九万大军悉数被困于城外,误了时辰,母妃与我三哥皆被御林军斩首于大殿前,血溅到梁柱之上,父皇说,“谋逆之人的血,不必拭。”
宸妃娘娘说,“那时早朝,朝野上下没有大臣敢抬眼。”
母妃与三哥的尸体,暴晒在皇宫的偏僻处许多时日,才有宫人用草席裹了随便扔出宫去。
至于我外祖,也被斩首在午门。
“原本那罪妇都已位居贵妃,在这诺大的后宫里连皇后娘娘也不敢做她的主,她又何必不满足呢。”宸妃娘娘低叹,这样对我说。
对于我那一门罪亲,我倒没什么感觉。
事发那一年,我不足三月,父皇将外祖一派党羽连根拔起,处死了许多人,王福海摇着浮尘上前问,“皇上,公主尚在襁褓之中,是否……”
父皇不知为何没有赶尽杀绝,他命人将我交由宸妃娘娘抚养,但他下令,今生只要我活着,便不必出现在他眼前。
故而直至我活到十五个年头,对我那罪人母妃与那素未谋面的父皇全无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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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宫人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我一扇一扇敲开各宫宫门,一直敲到朝阳宫,才有人开了门,宸妃仁善,海公公心里知道,这才将朝阳宫当是最后一颗稻草。
他有心提醒宸妃娘娘说,“那位虽去了,到底…,宸妃娘娘,您要是留下小公主,怕日后....."
私心里,海公公品着方才皇上的意思,只觉得这位公主烫手的很。
我生母在世时不好相与,这宫中之人任谁都被她欺侮过,残酷手段诸多,不一而足。
宸妃也在其中。
可最终她却不计前嫌,令人关上宫门,留下了我。
当然,这些事我是很后来才知道的。
-3-
我的宸娘娘出身御史大夫之家,人与世无争,心地纯良,容颜譬如清早莲池上的露珠,清艳十分。
故而直到十岁以来,我最常疑惑的问题有两个。
一是有宸娘娘这样的美人在,父皇为何一次都不来朝阳宫。
二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出朝阳宫门。
关于第一个问题,幼时的我急的团团转,因为乳母同我说,皇帝不来哪一宫,那处便是冷宫。
什么冷的热的我不懂。
我只知道有天蕙妃娘娘到朝阳宫来吃茶,她宫里的小桌子匆匆忙忙来寻她,说皇上来了,蕙妃娘娘匆匆便走了,她走时,宸娘娘一下子就不笑了。
我喜欢她笑呢。
于是我日日到朝阳宫门边等着,瞧瞧有没有小黄门来报一声“皇上来了。”
可约莫大半年的光景过去,除了各宫娘娘遣来的小太监,再没来过旁的人。
有天宸娘娘叫宁姑姑来叫我,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等父皇。
她听了许久未言语,只是将我抱在怀里,顷刻间我觉得颈间湿了一片。
她叫我不要等了,她说,徒劳的事,何必伤神。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皇都恨的牙痒痒,认定他一个是个瞎子,傻子一类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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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父皇不来,但宫里有时却会收到父皇的赏赐。
西域美酒,南国供果,天山的狼因为太凶,小印子去牵时,叫那畜牲狠狠地咬了一口。
其他与宸娘娘交好的娘娘也常来我们宫里玩,平时倒不太冷清。
总之日子比传言中的冷宫可要好的多得多。
只是每每我当提及想出宫瞧瞧时,大家都会七嘴八舌的转移话题,一脸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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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日最烦的事就是学那些诗书礼乐,琴棋书画。
但我不能不学,若是不学点什么,时间更无法消磨。
而且私心里,我也喜欢每当我学会一首诗,一支曲子时跑去宸娘娘面前献宝,她的那种笑容。
她常常告诉我,人活着,要明礼,要自尊,善与他人。
朝阳宫里的宫人起先并不十分尽心对我。
朝阳宫东西二殿从未有哪个妃子美人住进来,常空着,就成了我的玩乐之地。
我幼时最爱的游戏便是到西偏殿躲起来,等她们来寻我。
我三岁时,在朝阳宫的西偏殿门槛处摔了一跤,可巧那日穗康宫的惠娘娘请了宸娘娘去做客。
带我的大嬷嬷和两个侍女放我独个儿在这里玩,一时见我没有哭闹,早不知四下散去哪里偷闲了,跑闹间我的脚踝磕了一下,哭的声嘶力竭,可直到天下了黑,也无人想起我。
等到宸娘娘在惠娘娘那里用了晚膳回宫要见我,她们才匆匆寻来,那时我的脚踝已经肿的没有知觉。
后来她们都被宸娘娘打杀了,她们死了以后,这朝阳宫的宫人才将我当是贵人服侍。
起初我不知道原因,后来有回宸娘娘带着我沐浴,我见她一身冰肌玉骨。
便想起来乳母抱我入睡,我摸着她的肚子,觉得十分松弛,有沟沟壑壑的纹路,便问乳母怎么伤了?
她说这是女子产子的证据,是为娘的对子女的爱。
加上偶然听到的一两声风言风语,我多少猜到些什么。
自然也就知道了,我能安然地活到今天,这辈子都要承宸娘娘的情。
原本我总在打量朝阳宫的宫墙院门,寻着哪一天溜出去翻出去,那往后我便死了一颗心,踏踏实实的守在宫里。
朝阳宫里共铺有块青石砖,侍奉的宫女太监共36人,每逢宫里大赦,宸娘娘便要指一个送出宫去,我最喜欢的小印子被狼咬了以后落了腿疾,那一年领了厚厚的赏赐也出宫了。
我的日子越发规律,规律又枯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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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娘娘每日要去给皇额娘和皇祖母宫里晨昏定省,趁她不在,我便要将我的那些个“闲书”翻出来打发时间,我爱看话本子,也爱看些杂七杂八。
近来最爱的是一本叫《大昭名花实录》的书,书页都叫我翻的皱起。
但朝阳宫只种荷花,一缸一缸的养在宫院的四角,其他花都是我从这书里读来的,我经常把那些绮美的形容讲给我的贴身侍女青栀听,可她听着却不以为然。
她说,“您太过惊诧,公主方才说的这花现下保不齐正在御花园里开着呢。”
她说这话时眼里有浓浓的对我的怜惜,故而御花园成了我心里最想去的地方。
可偏偏我不能去。
-7-
到了我十一岁生辰时,宸娘娘拉着我的手将困扰了我多年的谜题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
戏本子看得多了,我原本以为她在宫中犯了大错,幸而母家显赫,才保住了她。
谁知道我才是犯了大错的人。
宸娘娘说完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很好看,芳华绝代,我曾听蕙娘娘提起过,宸娘娘是太后极疼爱的侄女,太后并非皇上生母,故而那一年选秀前,太后本意叫她内敛光华,岂知偏偏她一进宫就位份极高,且是皇上亲自赐的。
宸娘娘一只手抬起来抚在我脸上,细细为我擦拭满面泪痕,广袖落下,露出皓白玉臂,“平儿莫怕,一切都不会变,你仍是朝阳宫的五公主,我还是你的宸娘娘。”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觉得那一刻她看我的眼神极远,远到像透过我见到了四海八荒一样。
可又那么爱怜,仿佛愿意为我舍下一切。
就当我预感到自己情绪决堤要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时,宸娘娘突然说,“本宫想着总将你拘着不是久长之计,前个儿去求了皇后恩准,从今天起,每日你可出朝阳宫一个时辰。”
这巨大的惊喜将我砸的晕头转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索性连着刚刚的困惑,震惊,后怕,感动一齐痛哭出声,直哭的山呼海啸不可断绝。
朝阳宫的小宫女们都吓到了,她们私下里都说,公主可真能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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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在心里想了好久,才终于想通一个道理,昨日种种死,今日种种生。
所以沉寂了大半月,挑了一个天晴的日子,我终于决定出宫瞧瞧。
我第一次出宫门,活像个进宫做贼的,每逢了转角,我总要左右探看半天,才敢迈脚,没法子,我生怕碰见不该碰见的人,没的给宸娘娘惹来麻烦。
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花了月余的光景,才将这宫里探了个半生不熟。
我原就知皇宫很大,宸娘娘每逢去别的娘娘那里吃酒,一来一回的就要大半日。
可我没想到,它竟像无边无涯,角楼外还有角楼,飞檐上还有飞檐,落日流光打下来,诺大的皇宫真如一道天险,好似永远也不可逾越。
有次我站在广秀宫前,见那门口爬了些藤子,绿藤缠上朱红宫门,绿叶里缀着几朵繁花,说不出的好看,未久,那门却忽然开了,自门里走出一行人,为首的男人穿明黄的袍子,皂靴上秀了描金的如意祥云缠龙纹,我赶紧低头退避旁侧,因仓促间跪的不够远,还被随扈的宫人撞了一下,好在无人在意我,他们步履匆匆,很快便走远了。
我想,幸好我次次出门穿的都是宫女的衣裳,宫里面多的是我这样的小宫女,品阶不高,只能四处跑着,给各宫娘娘们使唤用。
一个宫女,出现在这宫里真是太正常了。
我暗暗安抚剧烈的心跳,心想,这就是我的父皇吗?大昭的皇帝果然如人人口传的那样,英武不凡。
我曾无数次幻想父皇是什么样子的,原来竟是如此。
余下几日里,不知怎的,心里都怪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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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过了,宫里要裁新衣,虽我这个公主不在宫中露脸,但该有的规制倒不曾短过我。
尚衣局里来给我裁衣的,年年都是同一个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每每来,宸娘娘都要备上好些打赏。
嬷嬷拿着一根白条绳,将我转来侧去量了个遍,末了对宸娘娘说,“公主长的真快,才一个冬,身量又拔高不少,到底是…,”话一出口,她忙掌嘴,改口道,“小主子请将胳膊抬起来。”
说着她拿了一块脂红的料子在我身上比了下,宸娘娘却叫住她,指了指,“还是拿那块吧。”
我顺着她的视线瞧去,只见那是一块云锦,若竹色。
嬷嬷一顿手,神色变了变,连连说那也是极好的缎子,忙又换了新料子,此后我又随意点了几匹颜色稳妥的素锦留下,未久尚衣局的人一个个捧着鲜丽的锦缎,鱼贯而出,很快走远了。
宸娘娘也叹了口气,和我说要去一趟蕙娘娘宫里,她一走,朝阳宫里又冷清下来。
我在榻上躺了许久,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醒来见日头都斜了,青栀跪在一旁给我打扇,这时节,些微有些地气,一觉醒来,觉得身上出了层薄汗,左右无事,叫了水来洗了澡,青栀在水里丢了些花瓣,这是宸娘娘的意思,自我幼时起就如此,连净手的盆里都如此。
我望着那些沉沉浮浮的鲜嫩花瓣出神,豁然从水里站起来,一时觉得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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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我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熟,青栀跪在我床边塌下,隐隐起了鼾声。
我小心翼翼绕过她,寻了件最不起眼的衣裳穿了,悄悄地溜出了朝阳宫。
夜里不比白日,我本就不够熟悉这诺大的宫城,又防着被巡夜的宫人发现,一时之间就失了方向。
到了觉得胸中那口气终于好受些时,已然不知此处是何处。
借着月色打量,只约莫知道大概靠近哪一宫侧门,闻着只觉得周围种了好些气味芬芳的花。
见四下无人,我忍不住走近去瞧,这花瓣十字而开,并蒂而生。月光下,玲珑可爱,我有心摘一朵带回宫去,正欲施此恶行,肩上一重,陡然被人搭了一只手上来。
我一时吓得六神无主,放声就要大叫,刚张了口,嘴巴就被人捂住。
待到被他拖着僻静处停下来,我便努力想看清是什么人,可是已行至极暗处,黑黢黢的,瞧不真切,只能拼命扭头,终于瞧见一个华服男子,只是他横眉冷视,满脸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是御前的哪个侍卫,可宫中行走,怎么没有穿朝服,越想越不得其法。
我心里揣摩,能留在这宫里的异性多是有皇令,一时生怕他要将我交与值夜的侍卫,心里越想越乱,我觉出两股战战,生平第一次知道怕,却还能分神去想,端他颜色,若他能笑笑,应当容貌甚美。
我支支吾吾的想做声,比比划划的要他放手,他一松劲,我不由得退了几步,勉力站稳,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说我是公主,夜游迷路?
可谁又认识我的身份,只怕觉得我在胡言。
可寻常宫女此时此刻形容鬼祟,又实在可疑。
一时脑筋转的飞快,却不查那人先开了口,“你可是未央宫的宫人?”
我飞快点头。
“怎的不去前殿?”
我连此处是何处都不知,想起未央宫是皇额娘的寝宫,心里绕了几圈,低眉顺眼地蒙混道,“皇后娘娘有令,此事不宜生张。”
那人听了嗤笑一声,似是瞧了眼手上的物件,又瞧了一眼我。
便挥挥手,示意让我走。
我一时欣喜若狂,如此这事儿便算了了?
赶紧转身就要溜,没走几步,没想到又被他叫住,“站住,”他伸手一指,“从东面走。”
我赶紧又往东面去,走出老远,突然想回头看看,却见那人还站在原处,却是背对着我,银白的长袍沾了月华,离得这老远,还隐隐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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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一转眼叶子就黄了,宫墙又几重,行道深深,几十年间都是一个样子。
人来来往往的,偶尔多一个,偶尔少一个。总没什么新鲜事。
故而偶尔出了一点小事,都能让人记上很久。
我瞧着,宫里的娘娘们斗的那样不可开交,全是因为人太少了,不热闹,一生这么长,要是不吵吵架,斗斗计,恐怕日子可要更无聊了。
今日蕙娘娘来朝阳宫找宸娘娘饮茶,还给我带来了几样软点心,我心里喜不自胜的,蕙娘娘是两江总督的小女儿,她的小厨房做的糕点,是我吃过最好的,尤其是那七宝糕,我私心里封它为全宫里最好的点心。
话虽这样说,但我终究见的少,虽知道天下珍馐尽在这王城之中,可我吃过的也不过是朝阳宫里的这些。
几位常往来的娘娘们都说我近来越发守礼守则,哪里知道我不过是终于晓得了自己的身份,心里越发谨慎。
宸娘娘那日说过的,父皇虽不要见我的面,但并未禁我的足。但至我周岁生辰时,宸娘娘带我去皇后宫中见礼,皇额娘赏了我一柄绿如意并一把天家子弟才有的凤凰锁,她说,“今后无事,五公主可不必出朝阳宫。”
可知皇额娘不喜欢我,如今肯允我离宫一个时辰,就更不能出差池。
但其实,越是对我约束的多,我心中却越是好奇的很。
宫里宫外的事情,早在我脑子里转了百千回。
连青栀这样的婢女,见过的大场面都比我多。
每每想起,我心里总是悻悻然。
-12-
不久,可算让我寻到一个机会,岁暮仲秋,皇额娘传令下来,叫各宫准备着,今年风调雨顺,合宫夜宴拟要大操大办。
这等场合,我作为公主可去不了。
幸亏我常去御花园里,与那里的公公可熟稔极了,青栀得了我的命令,在外面行走常与人说我是宫里洒扫的小宫女。
仲秋那夜要赏菊,前几日无端一场秋雨,御花园里连夜救花,不少人都染了风寒,病中无状,万万不能当值了,免得这样重要的日子,万一冲撞了贵人有几个脑袋够砍头的。
他们正缺人的紧,全公公偷偷叫青栀递话给我,问我可愿意帮忙,若我愿意,还要送我一盆海棠做好处呢。
我心里倒瞧不上他的海棠花,因他能做主送给我的,自然是一些残次品阶的东西。
但一想可以假作宫女去瞧一回热闹,心里便似挠痒痒一般,一刻都坐不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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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娘娘是妃位,阖宫夜宴那天一早就起来沐浴装扮,朝阳宫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热闹,宫里的人来来往往的,进进出出忙碌着,从库里拿了许多好东西出来。
一年里只有这样热闹的年节她才会见父皇。
等她装扮好了,叫我狠狠吸了一口凉气,我有时觉得父皇不来,大约是因为觉得宫里美人太多了,后宫佳丽三千,自然不能个个都在他心上。
可如今瞧着眼前风姿傲骨,清艳无双的一幅美人面,只有责备自己,拖累了宸娘娘。
大约我走神的太久,锦玉姑姑叫了我一声。
宸娘娘摆驾离宫之前,又和我说了许多叮嘱的话,这些话年年都说,都是老生常谈,听着耳朵都能起茧子了,她一边在轿輦上说个不停,我一边在心里默背。
真真儿的一字不差。
我到底是她养大了,她见我脸上表情,就知我心里在想什么,伸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再开口语气多了点怅惘,我听她声音柔柔地说,“罢了,也难为你了。”
有什么难为的,我这条命原是偷生的,宫里不能长大的公主阿哥海了去了,我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今天,已经要惜福了。
想着宸娘娘这些年里的爱护,我故意爱娇的与她讨赏,“娘娘要是觉得我委屈,不如就赏我一只狮子狗吧。”
她果然一下子笑了,嗔道,“你这孩子。”
锦玉姑姑今日穿的也格外齐整,见此怕误了时辰,轻咳了一声,我便知该与宸娘娘分开了。
分开前我还不忘夸她,九天的仙女不知有没有娘娘一分颜色好,宸娘娘笑的金约都颤了,等她端坐好,大嬷嬷见状高喊一声,“宸妃娘娘起驾!”
见她走远了,我又耐心等了一刻钟,这才匆匆回房换了衣服,跟着青栀快步去了御花园。
我才刚到,全公公赶紧上来迎我,“小祖宗,咱家还以为您不来了呢!快快,那边两盆凤凰振翅便交与你。”
我一边随口说了两句道歉的话,就和青栀各抱着一盆花上了舆车。
我今天的任务简单,只消和青栀守着这两盆金贵的花,不叫他们在贵人们来瞧之前枯萎了就行。
故而无聊至极,耳听着前面丝竹之音,管弦之乐,众人谈笑间的杯盏玲琅,真叫我羡慕的脖子都伸长了。
事后想想,我那时真是错了,我后来也常后悔,这一刻真不该叫青栀替我看好,独个儿跑到了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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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不识路,在诺大的游廊里转了又转,却是一点靡音也听不到了,知道这是迷了路,越慌走的越远,心里急的要命,夜里秋凉,我头上却冒出汗来。
正当我兜来转去之时,打树上跃下一个翩翩少年,他的容貌不似我朝人,更深邃,更俊朗,倒像是我在书里读到的西夷人。
漫天树叶随他一起落下,他衣袂翻飞,落在我眼前,我险些以为是月圆夜里的什么男妖精。
男妖精说,“怎么又是你?”
什么叫怎么又是我,本公主在宫中总不过才认得那么几个人,没道理不记得他这样容貌出众的。
心里疑虑,我左看右看,就是记不起来。可他却说,怎么又是我,可见不是第一回见了。
我怕给宸娘娘惹了什么麻烦,只好硬着头皮问清楚,“你是?”
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他两道浓眉一拧,显见是有什么不对之处。
就急忙改口道,“怎么不能又是我?”
他面色古怪,但一幅不愿意多言的样子,伸出手说,“罢了,拿来吧。”
这倒轮到我奇怪了,拿来什么?
见我无辜的瞧着他,他却恍然大悟一般。伸手不知怎么一动,我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他拿一柄玉箫,在我身上一一划过,而后一凝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真是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有心想回他的话,舌头却动不了。
只好瞪大了眼睛看他。企图叫他帮我解了这穴道。
可就在这时,一队御林军巡查过来,为首的人见到我俩,上前行了个礼,不无谨慎地说,“敢问世子何故在此?”
我在心里想,哦,原来他是个世子。
还不等我多想,眼前这人突然贴近我,几乎是把我搂在怀里。
我平生头一回与男人贴的这么近,他滚烫的身子牢牢挨着我的,他的头放在我的颈侧,手搭在我的腰上。
我只觉得另半边身子也麻了。
他的呼吸滚在我的耳侧,戏谑地说,“酒喝的多了,在此醒醒酒。”
他声音低迷,好像真的醉了一般。
-14-
那一队御林军果然信以为真,见撞破好事,尴尬笑笑,便快速退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走,他便解开了我的穴道,我听他冰冷地说,“说吧,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的眼睛在这月夜里既冷寂,又明亮,我一时想起来了,暮春时的那个夜晚,也见过同样的一双眼。
我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机灵起来,一瞬间全都想通了,原来他就是燕国留在宫中为质的那个世子。
入夏时有一天我在御花园玩的累了,在茂密的花丛边无意睡着了,青栀来寻我时,吓的半死,幸而那处偏僻,种的花也不招人待见,否则叫人发现,可了不得。
我还记得,半梦半醒之间,听皇额娘身边的芳景姑姑说道什么世子什么药。
兴许就是他吧。
想明白关窍,我就势蒙他,“那东西不在我身上,皇后娘娘说今日人多,子时来拿便是。”
他听了脸上厌恶之色更深,却不疑有他,转身就要走。
我心里松一口气,正要继续找路,却想起来,何不跟着他,他要回前面应卯,跟着他,何愁找不对路。
于是我便打定主意一路跟着,心想本公主金枝玉叶,今日让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就让你带个路好了,将功补过,饶你狗命。
谁知我鬼鬼祟祟才跟在他后面走过第一道游廊,就被他发现了。
他的眼神冷漠,看在我身上有如实质,我只好说实话,我不常来,迷路了。
这倒没什么好说的,我今日穿的宫服品阶低微,没有牌子平日里确实无法来章华殿,想来他也能理解。
他听了果然没说什么,脚步匆匆,我也跟在后面,他越走越快,我也越走越急,夜里确实不方便,一时不察,我踏空一阶,摔了个大跟头,疼的直钻心也不敢大叫,捂着嘴抬头看,那位世子殿下已经走远了。
幸好,那丝竹之音又回到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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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痛尽量维持着仪态往前走,过了耳门,正是式微的大臣们的座位。
趁众人正酒酣耳热之际,我摸了一只酒瓶,效仿席间其他宫女,上前斟酒,已经离的那样远了,主位的父皇与皇额娘一点也看不清,可那阵仗,直到如今想起来还叫我眼花缭乱。
两侧筵席从高处绵延下来,中间高台上设赤金宝座,彻座东西各有嫔妃筵席,东西向,俱北上。
我勉力找了一阵儿,根本找不到我的宸娘娘在何处,人人都穿了华服,珠钗环鬓,宝器之光让章华殿里更熠熠生辉。
我在其间混了一会儿,倒是叫我找到了那位世子,瞧他与人推杯换盏的,言笑晏晏,倒是风流。
我心里冷笑,好世子,今晚子时,自有你的报应。
我这时还不知道,有些人,遇见了需知道躲,不然,将成为一生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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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后,宫里又平静了好长时日,好在要进年关了,一年之末,各处都忙着收年尾,倒不至于太冷清,我也独喜欢这时节,尤其张灯结彩之际,最是我心头所爱。
过年前几天,我在朝阳宫张罗着洒扫,朝阳宫说大不大,可也不是什么小地方,上上下下的整理一番,也要七八日。
故而每年我都早早列到心里,好早早准备起来。
至于宸娘娘,她近些年越发惫懒,自从有一回宫外有人递了一个册子进来,她闲无事便要反复地看那册子,薄薄几张,手不释卷一样。
被她当作极重要的物件似的珍之重之的收着。
宫里许多事她教过两遍就全由我拿主意。
我怕使她失望,学的格外认真,做起事来操持的也算有模有样。
这天下了大风雪,冷风将门口廊下的宫灯吹的叮当响。
大太监魏公公赶忙尖着嗓子叫了人去查看,既不能叫它掉,也不能叫它碎,年底了,不吉利。
我和宸娘娘蕙娘娘还有玉娘娘一起在屋子里打叶子牌。
我输的太多了,叫她们将我的脸上上下下贴的没一处好地方。
她们一个个瞧着我笑的花枝乱颤的,到后来我去洗好了脸回来,她们还在笑。
玉娘娘笑着笑着说,“公主可是越长越像云熙贵妃了。”
就这一句,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后来也不知再说什么,匆匆的,众人都迎着风雪回了各宫。
夜里青栀服侍我休息,碧缇替我梳理头面,我对着铜镜瞧了又瞧,想从我这张脸上瞧出我生母云熙罪妃一二影子来。
却是徒劳,我怎么瞧都觉得这是我自己。
至于则个,我真是没一点儿主意。
-17-
睡前思虑的多,夜里睡的不实,到二更天,径直醒了。
只觉得外面格外冷,心里想到什么,悄悄穿了衣裳跑出去,正关门时,青栀醒了,她悄声问我,“公主去哪里?”
“嘘!”
-18-
外面果然下了雪,看样子已有些时候了。
宫道上有人正埋头打扫,可惜人哪里能胜得了天,他们饶是扫的再快,哪里抵得过大雪纷扬。
幸而我今日穿的是青栀的衣裳。小丫鬟早些警醒,替主子去取炭,乃是应当应分的事,没有一个人有功夫瞧我。
我就这样畅通无阻的到了倚梅园。
前次托全公公的福,得了倚梅园的令牌。
地上已经落了一层雪,月光下如银似水,梅香淡雅清冽,凌风在枝头绽放。我正瞧得不错眼,兴致盎然。
却见有人从梅花深处走出来——赫然是一男一女!
女人虽穿着宫女的衣服,然而容貌却十分姣好,那男人穿御前行走的宫服,领口的扣子尚未系严。
他们看到我俱都停下了脚步,我清清楚楚瞧见他二人眼里一下子泄露出的杀机。
正当我吓得不停后退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腰。
-19-
来人身上有股药香,牵着我的手站到我身前来,他的身量高,几乎将我挡的严严实实,我听见他说,“问祺贵人安。”
原来对面那女人是祺贵人,身为嫔妃却和侍卫偷情,难逃一死,怪不得想杀了我。
我牢牢握住来人的手,祈求他能救我。
很奇怪的,他回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这让我莫名觉得安定下来。
只听祺贵人声音严厉,不回反问道,“世子殿下怎么这时候在倚梅园?”
祺贵人真厉害,这种时候还懂得先发制人,外男夜半三更在御花园深处出现,自然形迹可疑。
慢着...世子殿下?!怎么是他?!
始终握着我的手的男人说,“今夜月光如练风雪如洗,臣...”他停了片刻,说,“臣同祺贵人一样,情难自禁。”
这话说的我脸一红,却听对面笑了两声。
很快的他们似乎达成某种心照不宣,只听两道脚步声远去。
可面前这人却突然转过来,越发紧的将我整个人抱进怀里,并且他的手...他的手还探进了我怀里!
我刚要挣扎,就被他冷冷吓住,“别动!”
他虚虚作出一种沉沦的架势,一边亲热带着我往倚梅园深处走,途中他轻声说,“瞧。”
我余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发现祺贵人与她的情郎还未走,正站在远处看着我们。
外面这么冷,我吓得出了一身热汗。在他的怀里更是颤颤巍巍站不住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好了。”
我睁眼,只见他已经退开两步站着。
世子殿下今夜着靛蓝色衣衫,外罩狼毛大氅,发冠上镶一枚黄玉簪子,在这样的夜里更显得十分高不可攀。
可这样的人偏偏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与人私通的话,想一想,我脸上又开始发烫。
他的眼睛却不再如波如澜,而是锋利的锁着我,声音和落到我头上的雪花一样冷,“未央宫中,章华殿后,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被他吓的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一切只是凑巧,我是五...,五儿,我是御花园的宫女。”
宸娘娘和我说,这是我永生不能外露的秘密,可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编任何话来骗他,险些就要说出真话来。
那天回朝阳宫的路上,我一直拿手捂着右边的耳朵,因为刚才,他的唇好像碰到了我耳后的肌肤。
那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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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关那日,已经下了整三日的雪了,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我听说民间一向有瑞雪照丰年的说法,心想来年海清河宴,父皇不知该有多高兴。
那一晚的宫宴我没有再去凑热闹,我老老实实独个儿留在宫中,小厨房为了讨喜,一共做了冷热共十六道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宫中的地龙烧的滚烫,我吃得慢,一样用了一筷子,挨个尝完,样样儿菜都还没凉。
朝阳宫里留下来的宫女太监们都在一旁陪着我,看似是热闹极了。
实则我就是命她们来陪我一起吃,他们也不敢落座。
只怕还要跪着求饶。
如此想着,这样喜兴的日子,也不由得眼里沾了些落寞。
有眼尖的小太监瞧见了,忙上前说,“公主快瞧瞧,空中到处都是孔明灯,准是宫里开始祈福啦。”
他们拿出事先备好的大红色孔明灯和笔墨纸砚,魏公公上前递给我说,“公主,咱们也凑凑热闹。”
见人人都兴冲冲的看着我,我便在纸上练了一会儿,凝神想了想,提笔默默将那句诗写到了那盏灯上。
青栀替我裹了狐裘,迎着风雪,在宫院里把这轻薄如斯却代表希冀的孔明灯放飞到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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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陪在宸娘娘身边小桂子扣了门,说娘娘要陪着皇上皇后守岁,叫我不必等,先睡下就是。
这是皇家规律,年年如此。
恐怕诺大的宫中今夜也只有我最逍遥。
我听了叫他先留下,着令青栀拿了提前预备好的碎银子出来,将朝阳宫上上下下一应打赏了,合宫上下得了赏的人又同我说了许多吉祥话。
一应下来,也觉得乏了,晚间我偷偷饮了几口酒,未免清醒时觉得孤独,趁着薄醉,我便回房睡下了。
于我,这个年便算过完了。
睡前某一刻,我想起来昨个儿蕙娘娘来宫里,与宸娘娘说,祺贵人联合几个住在西六角的嫔妃向皇后请旨,说是要将宫中男客的居所挪的再远些,如今宫里新添了许多姐妹,只怕离得近了不方便。
我知道祺贵人是在公报私仇。
听说那些人都去了白鹿台后面的偏殿。
听说那些偏殿年底来不及修缮,匆匆洒扫了住进去指不定还要露风呢。
瑾妃娘娘说,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是些藩国质子。
也不知他这个年过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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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我又虚长一岁,眼看着到了快选驸马的年纪,可我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宸娘娘有心替我张罗,但到底也需皇后应允,我的情况还要更特殊,还要得父皇恩准才可。
可惜两边都不是好指望的。
宸娘娘心里发急,蕙娘娘来劝了两回,不仅没宽慰她,反倒她说的那些个世家子弟的事情,倒叫宸娘娘越发上心,可苦了我了,每日被拘着不许出门,日日在宫里学些有的没的以备他日婚嫁,着时难熬了一阵。
好在未久皇祖母身体不大好,宸娘娘要去身边伺候着,到后来干脆被留在了慈宁宫里随侍,这可让我钻了空子,她一出门,我赶忙跑了出来。
这回时间急,我连衣裳都忘了换。
只好抄一些人迹罕至的小路,一路快速的跑到我最爱的那片杏林里。
不知哪位娘娘喜欢,杏花树下还扎了一顶秋千,拘了这样久,拖她的福,可让我快活了一把。
兴之所至,连身边多了一个人都没发现。
我刚从高处荡下了,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收势不及,我仰面撞进他怀里。
那人好整以暇的低头看我,正是那位世子殿下。
我忙站起来揉着疼痛的脖子虚张声势,“什么人!”
他却躬身见礼,“世子景,”说完又温道,“特来谢谢五儿姑娘。”
大约我今日穿的衣裳不合宫女的规制,他分明瞧出来,却不知为何没有声张。
他这样识趣也好,宫中许多人都不知我的身份,若被人听到很麻烦的。
我一边打量四周一边看他。
他面色竟然含笑,“我来是想谢谢姑娘。”
那一晚在倚梅园,虽不知他为何出现,但到底他帮了我,如果他不那样说那样做,我穿着宫女的衣服,祺贵人很可能立时打杀了我,一个消失的公主再次消失又有什么关系。
至于谢我的事…
宫中惯会看人眼色,他们年下被挪了地方,只怕从宫里拿不到什么好东西,我不过遣人打听了他的居所,送了些御寒的东西过去,为了避嫌,送的也都是些寻常东西。
思虑一番便说,“没什么的,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论世子那夜救了我一命,我本来也欠世子一回。”
去年中秋夜宴那回,子时宫宴早散了,他却因我一句话要设法留在宫中苦等,我心知那晚他必不好过。
但他轻薄我在前,我亦无话可说,只能算有来有往罢了。
只是先一回他是仇人,如今他又成了恩人,到底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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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晚,便不由想到那晚他对我做的事。
我早听闻西夷擅异术,那晚他不知道做了什么,还没碰到我,我便僵的不能动弹。我本以为是穴道,可他嘘口一个调子,我就浑身通透回来。
定是巫蛊之术。
思及此我好奇的问了一句。
可他一听就变了脸色。
他声音冷冰冰的,面色也不见笑了,一张冷漠的美人脸,真可惜,真可怕。
我想回去了,“我出来久了,要回宫了。”我说。
大约察觉出我怕了,他脸色缓和一些,“那是我母族家学,亦是我的秘密。姑娘绝不可与外人道也。”
他的眼神透着一种与眉目不同的冷淡,如同那晚祺贵人的侍卫看我的眼神。
为什么有人会让人又欢喜又畏惧?
我想我心里当真是怕他的。
想到他那些诡异的伎俩,我连忙点头,刚刚荡的太久,如今点的太快,我一时头晕,踉跄几步竟然直接撞到他身上。
我又听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忽地笑了一下,“容我多提醒姑娘一句,对男人可不该这么热情。”
那一日回去,我心里憋闷,面色也不好,晚上用膳时,一不小心将面前一碟子鱼肉戳的稀烂。
宸娘娘吃惊,她问我,“可是有心事?”
我回了神,忙掩饰装乖搪塞过去。
我哪里敢告诉她——我心里藏着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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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以后,我偷偷收罗了许多这位燕国世子的事情。
燕国在大昭西面,若说起来也算兵强马壮,大昭初年间还几次三番屡屡来犯,后来由前朝骁骑大将军领命直取燕国王庭,燕国势弱,燕王景誉答应两国签臣属之盟,允以名马,兵器,金银锦袍布匹为贡,年年来朝。
骁骑大将军赵恪哼笑,着令文官再添一笔,燕国世子成亲前需留在大昭为质。
我阴差阳错惹恼的这位,就是老燕王景誉的世孙——质子景越。
尝听人说,这位世子极善音律,他母妃乃燕国第一美人迟无双,迟姓在燕国是名门大姓,想来他也出生显赫,可惜,却入宫当了质子。
在大燕的皇城里他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到了大昭的皇宫里,却只能处处留心仔细,受人搓磨应也是有的。
听说燕国鲜少遣人到上京来看他。
这么看来他也是失意之人。
一个失意之人为了保全自己,有那么多不能说也是有的。
推己由人,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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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么,再怎么说我一向来也将自己看作是一国公主,打听男人的事情万万不可亲自出面,这些事都是我在各位娘娘的嘴里拼凑来的。
娘娘们都说,世子景貌若春山,待人如雨后微风,最是润物无声,当太子伴读应是我朝造化。
世子景至今留在宫中,亦是因为太子尚未开府建牙。
我知道这话是何意,太子源原是韩娘娘所生,韩娘娘母家显赫,是大昭开朝元老,三代经营党群之深遍布朝廷上下,我外祖在时尚可分庭抗礼,可惜韩娘娘福薄,在四哥赐封为太子的第二年春下突发恶疾便去了,太子源便过继到皇额娘宫里。
这也是有的,放眼合宫,旁人哪里压的住这福分。
皇额娘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太子哥哥叫她宠得专断跋扈,五岁时从御书房回来,天黑,不慎摔了一跤,连掌灯的火奴太监在内一共9人,全叫他在内廷鞭笞而亡,听说行刑时他就坐在高堂上亲眼瞧着,也不知晚上有没有做噩梦。
奴才们的命虽说就是主子的一念之间,但五岁稚童行事如此,不免骇人听闻。
偏偏皇额娘不许人说,下令此事若传出去东宫上下连坐。
还是宸娘娘那日去皇祖母宫里请安在外头听了一耳朵。
总之我这个四哥幼时便是索命阎王,如今主掌东宫多年,越发是无法无天了。
话说到这里又无奈,大昭日后的天,不就是他么。
但这些事与我终究没有干系,我只是想,他既是太子伴读,那就是四哥的人,皇额娘又何必害他。
这宫里的种种,我越是年长,越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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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多雨,我长姐玉汝公主要出嫁,整个后宫都震动了,深宫无趣,好容易等来一件喜事,送人出去不比迎人进来,大家都乐见其成,娘娘们全都跟着忙起来。
说来这也是我记事以来第一位出嫁的公主,可惜,我与这位长姐却不曾见过。
原本我想去瞧瞧,这公主出嫁是个什么境况。
可惜我有禁令在身,宸娘娘叫我安生些——公主大喜,宫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嘴杂,未免事端,叫我连朝阳宫的宫门都不要出。
我明面上应承的不能再好,私下里觑空趁她不在,叫青栀替我看着,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如今我最爱去的地方已不是御花园了,原因无他,御花园中对食宫人,偷情侍卫,甚至连出墙嫔妃都太多,我怕万一他们事发连累我被抓去做证人,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便往西直去,从宫道外绕护城河边走,有一处假山,修的奇峋别致不说,旁边还有几棵合抱不拢的柳树,最妙的是假山最深处,有一块平滑大石,外面骄阳似火,四周岩壁仍旧冰凉,外面微风四起,护城河中鱼跃频频,夏日里在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乃是快事。
可惜,今日偏偏有人不想让我舒服午睡。
仿佛才躺下一刻钟,睡意最重时,耳边听得有人嘈嘈切切低语不休,那声音越来越近,我赶紧起身拿起当作枕头的书简躲了起来。
才将身子藏好,抬头一看,竟又是他——世子殿下。
他整个人蜷缩在我刚刚睡过的大石头上,不停地抽搐,身体紧缩成一团,不堪痛苦的样子。
边上有一书僮模样的少年急的眼泪都要流出来,我听他说,“世子,还是请御医来瞧瞧吧!”
我瞧着他声泪俱下,倒是个忠仆。
可惜世子毫不领情,他脸上因忍耐而皱起青筋,却还是咬牙说,“不可。”
他们主仆两个一人流泪一人流汗,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卧着的人渐渐能舒展开手脚,疼的不那么厉害,叫那忠仆搀扶着即刻便离去了。
他们走了,我走到那块巨石边看了一眼,上面一层未干的深色印渍,这样多的汗水。
我有些替他难过,更不禁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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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长姐出嫁那天,父皇在城楼上目送长姐出阁。
前年番邦来朝,柔然公使借酒醉,大闹夜宴,说向来对大昭忠心耿耿,此来欲求一位公主下嫁同回柔然。听闻父皇在大殿上默不作声,就在左右要将酒醉无状的柔然人拿下时,他允了。
当年宫中适龄王女便只有一位,听闻此事,玉汝公主生母萧淑妃跪在御书房外整整一夜,可父皇除了是长姐的父皇,还是天下臣民的天。
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在百国夜宴上说出的话,哪里有收回的道理。
萧淑妃跪到昏迷,不过求来将皇姐多留两年罢了。
早听说长姐这两年在宫中几乎是合宫的宝贝,虽说嫁去柔然便是柔然国中宫之主,大昭一日不亡,她决计不会受一点委屈,然而她这一去,大抵与大昭生别,归期不知何日。
萧淑妃眼见已哭成泪人,几次力竭身形欲倒,父皇却和皇额娘站在一处,我瞧着连眼风也没落到萧娘娘身上。
城墙上长风烈烈,送亲的队伍走出老远还没断绝,毕竟皇家仪仗,天家嫁女势必与庶民不同。
只是城墙之上这样多的人,到底有谁为长姐真心祝福,除了萧淑妃,又有谁真心担忧长姐安危呢。
我悄悄看向父皇,他的龙袍被风吹起一角,他的眉眼那样冷漠,冷漠到送出的仿佛不是亲生骨肉,而是一颗棋子。
我为这想法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人人羡慕天家权贵滔天,岂知天家儿女也有这许多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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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朝阳宫,我开始闷闷不乐。
宸娘娘卸下环鬓珠钗,笑眼瞧我,“可想通了?”
是了,宸娘娘今日是使了银子让我乔装成宫中侍卫跟上城墙的。
起因是前几日她又与我说起选驸马的事,我那时心不在焉,一时不察脱口而出了真心话。
“管他人好不好,只要不是上京人士,我都欢喜。”
我在这宫中日日过的是富贵,可心里不是不怨的,我做梦也想离开这深宫几许。
离宫还不够,最好离开皇城,离的远越越好。
可宸娘娘听了不允,我知道宸娘娘母家就在京中,近来为我相看的男子多是京中勋贵之子。
她是真心为我殚精竭虑。
一则我身份如此,若远离宫中不知会遇到什么,二则舍不得我到了外面人家受苦,内宅妇人间肮脏事多,总归是她疼我,怕我走的远了,再无人为我撑腰。
这才叫我今日乔装观礼,我知道,她是想拿长姐的远嫁震慑我,让我巴不得留在她边上。日后父皇开恩,兴许我们母女还能在宫中时常相见。
可她却不知,我假意点了头,心里却一片复杂。
我正向往像长姐那样远走高飞,对皇家囹圄早已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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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我常在上书房一侧的小花园里替全公公做些花花草草的杂事。
宸娘娘已经知道了,估计是看我平日形单影只实在可怜,倒没有说什么。
因着这缘故,我时常都能瞧见那位世子殿下。
前几回的事,虽没叫他恨上我,可也没让他记住我。
太子哥哥下了太学并不经过小花园,世子殿下的住处却绕不过我这里。
起初每每我以宫女身份与他见礼,他只匆匆而过。
后来有一日我又在路边等到他,趁着四下无人,我将衣袖里偷偷摘下的一朵紫斑牡丹赠予他。
他皱了眉,但终究还是接下了。
那后来极偶尔的遇见时,也还会有一次两次对我假以辞色。
那少之又少的一二寒暄,成了我日日跑去小花园做杂役的动力。
我后来托人打听了,中秋夜宴那天,听闻宫中子时潜进了一位高手,御前行走带人追捕到四更天都没把人抓住。
四更天,天都要亮了,可知他那夜确实过的艰难。
也可知这燕王世子确乎有些本领。
我的计划是正需要这样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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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下初雪那天,宫里出了件大喜事,刚封婕妤的骊娘娘为父皇诞下了十四弟。
又是几宫欢喜几宫愁,宫中党同伐异的事情不少见,骊娘娘原是魏娘娘母族胞妹,魏娘娘圣眷不复,次年选秀魏家便巴巴地将骊娘娘送进来,一门二女全进了宫。
可惜骊娘娘虽貌美,但宫中美人何其多,向来冷遇的人,去岁年刚过,不知怎么突然得了父皇眼缘,一下子得了月余的伴驾之宠,魏娘娘为这事儿没少在宫里逞威风,如今这孩子不知能活到几时。
但面子上的事总还要顾及,各宫都到毓粹宫贺喜,骊婕妤母凭子贵,父皇老来得子,心情大好,赏赐堆满了毓粹宫不说,人也已升了妃位,如今写拜帖,要称一句骊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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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传出来,宸娘娘只好冒着雪亲自走一趟毓粹宫。
她一走,我也取了披风悄悄从后门溜出去,青栀跟在我后面战战兢兢的,我心里觉得好笑,我俩偷偷溜出来又不是头一回,她却每每一副提头犯险的样子,叫人看着无端紧张起来。
宫里到处都是人,果然热闹,混在其间根本无人瞧我,各宫的鸾驾起起落落,我一路上磕了不少头才走到颐和轩。
祺贵人好本事,这里真是冷僻,一路走过来人是渐次的少了。
连雪都落的更静了些。
青栀上前叩门,许久才有人来应。
里面的人问话声意外又谨慎,正是那位忠仆。
青栀害怕叫人瞧见,叩门声急了些,里面人听出她细气的女子声音,未多防备,总算开了门。
我们主仆走进去,青栀按照我的吩咐将那小僮牢牢拦住,他到底不敢近女孩子的身,不敢推搡,我便在他急的直嚷的声音里从从容容地进了世子景的内室。
进了门,他屋里温度与外面大雪封门的天气一样冷,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蜷缩在床上,明明身上盖了几床被子,人还是瑟瑟发抖。
见了我,他眼里划过疑惑,惊讶,继而是冷漠。
我听他冷冷说,“姑娘无故来此作甚。”
几个字,他说的断断续续。
我知道他现下定是疼的厉害了。
我看看他,没有回应,只是走出去叫青栀把带来的药煎好,那个叫碧竹的小仆原还拦着,医院求来的救命药,烧火煎药比青栀还急切。
我无事做,将颐和轩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
说实话,冷宫我没去过,但我想大约就和颐和轩一般,抱厦外的石柱已掉了朱漆,露出斑驳痕迹无人来补,一间小厨房里不过是一些枯枝陈菜,少见荤腥。
这样冷的天气,炭盆都只烧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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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颐和轩走完一圈回到内室里,景越整个人已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大冬天里湿透了。
自上回我在假山里遇见他一回,后来又遇到他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我躲他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
两次都是下雨天,我虽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但逢天气骤冷便会发病的猜测倒没错。
这药,我是找全公公托人凑出来的,他们在御花园做事,冬日里在外面一站一整天也是有的。
我问他若有人得了寒症怎么办,海公公说咱家命贱天不收,用些药也就好了。
于是我便把这药讨来,虽不知是不是对症,但今日初雪,我想到他,总觉得该拿来试试。
我在桌边坐着,碧竹倒是来上过一回茶,他这里什么都破,这茶叶却是上好的佳品。见我惊诧的表情,景越不忘于疼痛之中冷冷对我说,“姑娘喜欢?可惜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不能赠予。”
我点点头,茶本身并无甚稀奇,只是这是皇祖母赏下来的,宸娘娘那里也才只得了二两,太子就这样给了他,可见他极得太子的心。
我不禁起疑,平日在外行走,瞧见他总是光风霁月,谁知陋室如斯。
可太子殿下分明又是喜欢他的。
药熬好了,景越喝的时候,几滴药从嘴角渗出来,顺着下颌留下里衣深处,他唇色嫣红,让我不由得想起来那晚那一触即离的纠缠。
我“咚”地站起来,说想起来宫里还有事,便带着青栀回到了朝阳宫。
倒不是真的有事,只是再不走,怕回的迟了让人起疑。
而且我实在坐不住了,只觉得耳后的肌肤又在发烫。
走前我告诉他,若有事,便叫人去惜薪司找若旗。
那是青栀交情甚笃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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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叫碧竹的仆僮偷偷递信给青栀,青栀不识字就拿来交给我,我展开来看看,一笔瘦金小字写的原就不是给青栀的,是给我的。
那位冷傲的世子处在这种境地也不肯落人于短,他在纸上写,“如今是我欠你一回。”
那个冬天,我令人在宫中悄悄来来往往许多次,往颐和轩里送过上好的雪碳,送吃食,还送了许多副药。
我不要他欠我一回,我要他欠我许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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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虽然我还不能解开他身上的诸多谜团,但我与世子景已成了见了面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对我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只是那年桃花开时,我陪宸娘娘去赏春,遇上太子殿下一行,我们相隔不甚远,那些桃花落在他肩头时,我突然有些遗恨,为什么今日我要扮作婢女在外行走,而他是那般耀眼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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